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2/8页)
劳医生到宏恩医院即入病室,他的看法不是泡虫,仍决定次日上午开刀,由我们新在宏恩医院认识的沃哈拉医生为助。开刀的结果,确定膺白所患系肝癌症。冯五昌君先出告我,他是我家医生而兼朋友,说话不胜唏嘘。劳医生邀我到别室,告我肝癌系不治之症,生命在三个月至六个月之间,他后来补给我一份书面报告。当时他对我说:膺白是个重要的人,对于国有贡献之事,对于家有关照的话,宜明告之,使有准备。我谢其如此不耽误一刻远来应诊,且如此为病者着想。然斟酌之后,我决定暂不将真相告知膺白。且要求他助我隐饰。他留沪三日北归,以后的诊治由沃哈拉君继续。我虽然在严重刺激之下,仍能体味出一个良医的“服务精神”和“人情味”,感激不止。我问劳医生:病者尚能有如平日之神志清明时否?曰:能。遂要求他三件事:一、请他北返前告诉膺白,病情复杂,相当严重,而勿言不治;二、有可减少病者苦痛之事,请与沃医生接洽,尽所可能;三、请与沃医生约,病者神志渐衰不能复振时,给我暗示,至此我始绝望。劳君一一如我言而行。其来之迅速,其去之殷勤,其为病者在大处着眼,可惜我懦弱,不能尽以告知膺白,这种精神是膺白一生所最忻慕的。
我所以坚决不欲将真病告诉膺白的理由:对于国他应该算已尽所可能了,对于家我还有何事比失去他更重要?未了之事,我愿代了。他的生命还有数月,数月之期在聚首为太短,在告别则甚长。我与他共崎岖、忧患、寂寞二十余年,紧要关头,相知相慰,实维二人。尝不信二人去一,另一人犹可独生。我无论如何达观,对景必有难以掩饰之时,愈说穿将愈不能自制。留者如此,去者将何以为情?在我未有定力,能把握心神之前,不愿他对我有“放心不下”之苦。膺白于生死固看得开,但完全绝望之事,总是一桩打击。其最后在华北一段努力,创痛甚新。尝自言:此番煎熬,至少减寿五年,只求大局稍安,则问心略慰。乃大局愈益混沌,前功尽弃,后患无穷。今知自身已无报国机会,亦将何以为情?故对国事尚无法向之解释以前,亦不愿其有放心不下之苦。
沃哈拉医生每日早晚到病室两次,体贴关切,亦无微不至。早上他要讲点新闻供病者消遣;杨畅卿(永泰)先生被刺消息,他几乎出口,我急以目止。出病房后,他要同我商量,如何使病者快活,我们如何圆谎。一日,他对我叹息说:事有不平,使此人患此不治之症,恨不相识于十年前,犹可与之为友,为之效劳。他是澳洲人,故与英大使馆相熟,一日他在英大使馆饭后回来说,闻大使馆人言:中国此时尚不能无此人,此人是最认识日本的一个。又问我,大使馆人说:膺白与中山先生在同一年龄,患同一病症,确否?我答言不确,膺白年纪轻些。我每日含笑入病室,出则忧且急,我总是存一线之望,最了解又最助我者为医生。我不得已而辞退普鲁士医生,又不得已而辞退冯五昌、沈成武二君。我患伤风,冯医生闻讯即来看我,他是一向知道我伤风症候的人,绝不因辞退他而稍存芥蒂。
沃哈拉医生请医院给我种种便利,可以自由出入配食间,自由早晚煎汤煮药。朋友们送来洋参、石斛我都在那里煮汤,虽仅治标,口干饮石斛甚有效。除病者自己,亲友们见报已都知病状,各方介绍医和药。岳军先生时为外交部长,日本大使馆曾几次推荐医生,此事膺白早经拒绝,屡次试探,他都摇头。一日,黄任之先生电话到医院,告诉我:他听到日本人有法治此症,定要我设法作万一之试,我据实谢绝了他。膺白心中不能平恕日本,这点我不愿再加重他精神上苦痛了。任之先生自己十分反对日本,然电话中反复劝我一试日医,不肯放下电筒。其情是可感的。伯樵的侄儿在俄文报上见有治癌新药,我们百计去求购,此事俞鸿钧先生和君怡都奔走,俄大使馆人回答俞先生,他们想得到,药系为谁,实未上市,不然,岂有不急设法之理。外交部向国际防癌协会接洽一位比国癌科专家,得来电,问中国有无镭锭设备,他可以来沪应诊,以四个月为期。此时南京一个德国医生,由段茂澜先生陪来,我将以前各个医生的报告、医院的纪录,甚至中医的药方,都给这位德医看了。此人懂中文,识中药。我请岳军先生,由这位德医将详情电告那位比国医生。倘以为可治,则不讲诊费,我先尽所有以应,不足再乞助于朋友。倘不能治,则徒劳其往返,且耽搁彼地病人四个月,于心不安。当时我听见南京在讨论这位比国医生出诊费用,故作如此建议。此人接到详细报告书后,亦言无法治疗而罢。各方人情真无有不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