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 与顾颉刚论古史书(第11/11页)
诗的作年,恐怕要分开一篇一篇地考定,因为现在的“定本”,样子不知道经过多少次的改变,而字句之中经流传而改变,及以今字改古字,更不知有多少了。《颂》的作年,古文家的家论固已不必再讨论。玄同先生的议论,恐怕也还有点奉今文家法罢?果如魏默深的说法,则宋以泓之败绩为武成,说“深入其阻,裒荆之旅”,即令自己不厚脸皮,又如何传得到后人。且殷武之武,如为抽象词,则哀公亦可当之,正不能定。如为具体词,自号武王是汤号。且以文章而论,《商颂》的地位显然介于邹鲁之间,《周颂》自是这文体的初步,《鲁颂》已大丰盈了。假如作《商颂》之人反在作《鲁颂》者之后,必然这个人先有摹古的心习,如宇文时代制诰仿《大诰》,石鼓仿《小雅》,然后便也。但即令宋人好古,也未必有这样心习。那么,《商颂》果真是哀公的东西,则《鲁颂》非僖公时物了。玄同先生信中所引王静庵先生的话,“时代较近易于摹拟”,这话颇有意思,并不必如玄同先生以为臆测。或者摹拟两个字用得不妙。然由《周颂》到《商颂》,由《商颂》到《鲁颂》,文体上词言上是很顺叙,反转则甚费解。
《七月》一篇必是一遗传的农歌;以传来传去之故,而成文句上极大之Corruption,故今已不顺理成章。这类诗最不易定年代,且究是《豳风》否也未可知。因为此类农歌,总是由此地传彼地。《鸱鸮》想也是一个农歌;为鸟说话,在中国诗歌中有独无偶。《东山》想系徂东征戍者之词,其为随周公东征否则未可知。但《豳风》的东西大约都是周的物事,因为就是《七月》里也有好些句与二《南》、《小雅》同。《大雅》《小雅》十年前疑为是大京调小京调。风雅本是相对名词,今人意云雅而曰风雅,实不词(杜诗“别裁伪体亲风雅”),今不及详论矣。
《破斧》恐是东征罢敝国人自解之言如是。后人追叙,恐无如此之实地风光。《破斧》如出后人,甚无所谓。下列诸疑拟释之如下:
如云是周公时物,何以《周诰》如彼难解,此则如此易解?答,诰是官话,这官话是限于小范围的,在后来的语言上影响可以很小。诗是民间通俗的话,很可以为后来通用语言之所自出。如蒙古白话上谕那末不能懂,而元曲却不然,亦复一例。且官书写成之后,便是定本,不由口传。诗是由口中相传的,其陈古的文句随时可以改换,故显得流畅。但虽使字句有改换,其来源却不以这字句的改换而改换。
周公东征时称王,何以……(未完)
抄到此地,人极倦,而船不久停,故只有付邮。尾十多张,待于上海发。
抄得既潦草,且我以多年不读中国书后,所发议论必不妥者多,妥者少。希望不必太以善意相看。
弟斯年
颉刚案:傅孟真先生此书,从一九二四年一月写起,写到一九二六年十月三十日船到香港为止,还没有完,他归国后,我屡次催他把未完之稿写给我;无奈他不忙便懒,不懒便忙,到今一年余还不曾给我一个字。现在周刊需稿,即以此书付印。未完之稿,只得过后再催了。书中看不清的草书字甚多,恐有误抄,亦俟他日校正。
一九二八、一、二
(原刊民国十七年一月国立第一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第二集第十三、十四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