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江水依旧,涛声依旧(第2/7页)

在这个家里,谁不知道工厂就是他的命根子?民国二十七年(1938年),张松樵历尽千难万险才赶在日本人进城前把工厂搬出武汉,迁往重庆途中多次遭遇轰炸,船只炸沉三分之二,才总算有了裕华纱厂的浴火重生。可是如果日本人真的打到重庆,他们还往哪里搬呢?两个人正发呆,佣人家成奔进来,气喘吁吁地向主人报告:“如兰小姐生了……是个男伢,五斤六两重,母子平安。”

喜讯冲淡了屋子里的悲观气氛,张松樵吩咐说:“快去告诉韩总管,马上汇一笔路费给林志豪——叫他立马赶回来办喜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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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谣唱道:“新郎官,你莫瓜(糊涂),二月要冻桐子花。新郎倌,你莫哭,三月来了旱老虎。”说的都是农历二、三月,天气忽冷忽热变化无常。此时初为人母的如兰小姐的心情即是如此,婴儿转眼间就满了百日,可她的新郎官林志豪还是不见踪影。

如兰情绪有些低落,这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小姐偏偏生逢战乱,又爱上了一个以战争为职业的人,因此她的爱情就注定要跟遭受寒流摧残的桐子花一样,残缺而痛苦地绽放。婴儿出奇地可爱,饱满的脸蛋上嵌着漆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这新生的世界,嘴里咿咿呀呀唱着歌。如兰给他取乳名石头,大名她坚持要等石头父亲回来再取。

倒春寒一过,天气一天天暖和起来,眼看石头就要满半岁,那位二百师的中尉军官还是没有消息。西南诸省原本通讯落后,加上敌机轰炸破坏,一封民用电报在路上走几个月也并不新鲜,何况他们压根儿不知道志豪是否收到了电报。如兰一天天消瘦下去,让柳韵贤看得心疼,她对如兰说:“孩子,别着急,听我的,做父亲的回不回来都一样,石头的半周岁酒会照办。人活在世上不能委屈自己,更不能委屈孩子,谁叫咱们没赶上好世道,偏叫该死的小日本来把咱们的日子搅得一团糟!”

虽说柳韵贤有一百个理由操办酒会,但张松樵却皱起了眉头,他劝告妻子说:“如今不比从前,如果你非要办的话,就在家里办,规模也不要大,戏班子一定不能请,那样只会给自己找麻烦。”

妻子很惊讶,把疑问和不满投向丈夫。战前她常常要在汉口租界举办酒会,丈夫也从不干涉,现在就算经济不如从前宽裕,但是办场酒会还是不在话下,丈夫何以要反对呢?丈夫耐心对她解释,眼下全国都在焦土抗战,政府倡导节衣缩食支援前线,据说连蒋委员长都不吃肉,不喝牛奶,只吃蔬菜喝白开水,把节约的经费转送给军校学生补充营养。重庆市政府已颁布法令,凡大办筵席奢靡消费者都将被课以重税,并接受新闻曝光和民众监督。他说:“你愿意成为报纸上的新闻人物吗?”

妻子没想到办场酒会还会惹出这么多麻烦,赌气地说:“好好,这个酒会我就在自己家里办。但是我爱怎么办就怎么办,爱请谁请谁,爱请多少人请多少人。为什么不许唱戏?我并没有上饭店奢侈消费,谁管得着吗?”

张松樵连连摇头说:“这不光是在哪里办的问题,在哪里办都不能太出格,闹出去都会有麻烦。”

妻子冷笑道:“我在家里办个酒会有什么麻烦?难道家里不许请客吃饭吗?告诉你,我倒是知道磁器口那些大餐厅大酒店里,天天请客吃饭包戏班子的大有人在!这些难道不是奢侈消费?新闻曝光哪里去了?那些记者眼睛都瞎了么?社会局的官员为什么不敢去罚款?”说着竟就去着手准备了。

张松樵知道,女人一旦顶起牛来理性全无,大有一意孤行、不顾后果的意思。正闷闷不乐,看见儿子放学从外面回来,就招招手让他过来问道:“放学啦?今天都上了什么课?”

“有算学,英文,地理,电学。”

“都学懂了么?”

父亲点点头,老爷子瘦削的脸上漾出笑意来。他没有进过正规学堂,所以把儿子念书看得比天还大,只要儿子能念好书他比什么都高兴。他和颜悦色地说:“跟我说说,长大想干什么?”

父亲抬头看看老爷子,满眼的慈爱让父亲的胆子忽然大起来。他本想说开坦克,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另外一句:“开汽车!”

老爷子眼睛顿时鼓起来,生气地训斥儿子:“胡说!你怎么会有这种下贱念头?我的儿子去给别人当车夫?你的书都念到哪里去了?白念了!”

其实,父亲自从从缅甸回来,一直都在偷偷跟着闷墩师徒学开汽车,于是小声反抗说:“车夫就不要学问了?修汽车,造汽车,学问大着哩。不信您造一辆试试?”气得老爷子几根鼠须一翘一翘的,说不出话来。

张松樵是近代中国纺织工业的开拓者之一。他崇尚先进机器和大工业生产,当然知道汽车不是牛车马车,是西方工业的最新产物。可是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儿子去侍弄汽车,毕竟汽车是为有钱人服务的,若儿子去伺候别人,自己一生千辛万苦创办的工厂谁来接班呢?他厉声道:“我来问问你,难道开工厂纺纱织布就不要学问了?难道把地里的棉花织成布,让成千上万人有衣服穿学问就不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