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空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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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背洋机场是盟军反攻缅甸后抢修的第一座野战机场,距离前线只有十来公里,日军渗透部队几次趁黑夜摸到机场外围与警戒部队发生战斗。亚热带的正午,光秃秃的新背洋机场被猛烈的太阳炙烤着,盟军飞行员和机械师都躲在临时掩蔽部里避暑,而那些暴晒在烈日下的可怜的飞机就像快要融化的雪人——据说表面温度高达摄氏七八十度。

父亲坐在树荫下玩“五子棋”,棋子由涂过墨水的鹅卵石替代,这种脱胎于中国围棋的游戏规则很简单,不论横平竖直,谁先将五颗棋子连成一条线就算胜出。父亲是玩五子棋的高手,已经保持整整一周不败的纪录,引得不服气的队员轮番上来打擂。其他人有的观战,有的或在掩体里聊天,或抱着枪睡觉。

一辆军用摩托车嘟嘟地开来,总部军邮员送来一封来自加尔各答的邮件,原来是他们的照片到了。父亲看见相片上的自己是个瘦长脸的顽皮青年,嘴角有抹淡淡胡髭,他似乎想搞怪,但是没做出表情来就定格了。虎头则照得很生硬,很呆板,他好像在跟谁生气一样鼓着嘴,见到照片了他还在遗憾缺少钢盔和卡宾枪。大家只好安慰他说,等拿下密支那和仰光再照一张全副武装的,或者跟坦克大炮来一张,让土街巷的同胞开开眼界。虎头小心地将照片揣在衬衣口袋里,说等到打完仗再寄回家。

看照片的热闹一会儿就过去了,无聊感重又袭卷来。转眼“甲壳虫”分队进入新背洋机场已经有半个月,天天枯坐待命看飞机起降,耳朵里塞满来自前线的热闹消息,却一直未有任务下达。父亲连下棋也厌倦了,他听见呀呀呜跟人打赌,谁要是在飞机翅膀上煎熟鸡蛋,他拿出半个月津贴做赌注。于是虎头就用钢盔捧着鸡蛋朝飞机走去。父亲看见在强烈的紫外线照射下,机场正被一层摇曳不定的蜃气所笼罩,虎头的身体渐渐变小,变成一个摇曳不定的影子……

忽然父亲耳朵里闯进一只蚊虫,他刚想把它赶走,第二只蚊虫又闯进来。父亲跳起身来,他听出那个嗡嗡作响的不是蚊虫,而是飞机马达。

敌机来袭!

两架涂着膏药旗的日本战斗机像小偷一样从山沟里钻出来,飞得很低,甚至都能看见日本飞行员像猴子一样的黄脸。爆炸的烟柱腾起来,不一会儿盟军飞机就东倒西歪燃起大火。这是一九四四年雨季来临之前的五月,随着中美盟军节节推进,天空的日本飞机越来越少,所以盟军机场也就放松警惕,高射机枪连枪衣都未脱掉。遗憾的是,这回敌机不仅来了,而且趁着中午人们最懈惰的时候偷袭了新背洋机场。虎头连滚带爬地逃回来,他跺着脚说:“这些狗日的敌机是从哪里飞来的?”

胡君回答:“还用问吗?当然是密支那机场。如今它是日本人在缅北最大的战略机场,也是唯一威胁驼峰航线的空中暗礁。”

虎头恨恨地说:“等把密支那打下来,看这些龟儿子还敢猖狂不!”

父亲怀抱卡宾枪,他看见远处飞机仍在燃烧,几辆消防车像乌龟那样慢吞吞爬过来,不久腾起的火焰就渐渐黯淡下去,变成一团团朦胧的烟雾。涂着红十字标记的救护车开来,一些穿白衣服的人围拢来蠕动一阵,接着救护车又开走了。闷墩叹口气说:“死了不少人吧。”

几辆拖着烟尘尾巴的吉普车开进机场,大家眼看汽车越来越近,这才懒洋洋地从树下站起身来。父亲看见第一辆车上是队长威廉上尉,一下车就大声命令站队。从第二辆车上下来一个美军中校,不消说是个大官,大家赶紧挺胸收腹,连大气都不敢出。没想到后面又来个挂银星肩章的美军准将,他一下来更把队员镇住了,个个身体笔直连眼睛都不敢眨。但是这群人似乎都在等谁,直到最后那辆车开到,他们才一窝蜂迎上前去。车上下来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军人,他个子瘦长,什么军衔标志也没有,头戴一顶宽边旧军帽,身穿普通士兵的作战服。如果你在蓝姆伽军营遇见这样一个老兵,那么他通常不过是个跟老汤姆一样的后勤军士长,或者仓库管理员而已。老军人看见树下立正的队伍,朝他们挥挥手意思是稍息,然后那群人活动起来,纷纷尾随他走进帐篷里去。胡君小声说:“你们知道那个老头是谁吗?”

见大家个个瞪眼摇头,胡君宣布说:“你们信不信,他就是印缅战区美军最高总指挥史迪威将军!”

虎头说:“如何见得,难道他单独接见过你?”

胡君鄙夷地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重庆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我敢肯定。”

他这么一说,父亲明白最高总指挥光临说明一定有不同寻常的任务。他拿眼睛看看闷墩,对方显然也意识到了,朝他会意地点点头。等了一会儿,威廉跑出来发出口令,中校在树下挂出一幅军用地图,史迪威将军走过来。他吸着一支跟英国勋爵差不多的大号烟斗,不同的是他没有蓄小胡子。将军用烟斗比画着告诉中国士兵:“我将要赋予你们一个光荣任务,就是派你们去做一次精彩的跳伞。这个地点很特别,它的名字将因你们的行动而引起全世界关注。士兵们,你们的敌人可不会欢迎这次行动,因为行动成败不仅决定缅甸的命运,也将对整个亚洲战场产生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