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10/15页)
“看好黄家冲,看好那些坟。”
老旦骑马去了,带着他的烟锅和梳子和一包沉甸甸的大洋,他还带了他全部的军功章和玉兰的一缕头发。翠儿给的那根红绳被他找到,又系回了那东西上面,他觉得心也系在那绳子上了。
他慢悠悠出了黄家冲,任马儿撒着欢前进,少人送别的离去颇感轻松。秋天是这大山最美的季节,而他已无心流连,他竟想忘掉这里的一切,只把玉兰的笑容记在心里。于是他只回头看了一眼,黄家冲和来时一样神秘和宁静,老旦摸了摸胸口,知道那颗心已经变得和这远去的村庄一样宁静了。
老旦一路西行,穿出湖南到了贵州,这地方挤满了人,什么口音都有,穿戴稀奇古怪,竟还有很多河南的。老旦在面摊上听他们说着老家的事,大多离得太远,附近乡的竟没几个。十天后到了贵阳,更挤得和伤兵医院似的。部队穿得颜色各异,枪也五花八门,还有别着烟枪的,走几步就嘬两口,然后靠在墙上树上翻着白眼吐两口气,那就是贵州本地兵了。
贵阳军队多,饭馆多,旅馆多,医院多,窑子也多,规模大多与岳阳的阿琪和阿香之姐妹楼一样。老旦看了看地图,贵阳之去重庆,还有一小半路走,且崇山峻岭凶险有加。但这是唯一可行的安全之路,从湖南斜着往西北走,八成就撞见鬼子,撞不见鬼子也可能被国军部队抓进去。中国之大,地形之复杂,人口之众多,真令老旦瞠目。这么辽阔的大地,这小鬼子能占得过来?他开始明白蒋委员长“空间换时间”策略的道理。湖南这一年打得半成焦土,却罕见地守住了重要城市,杀伤了大量的鬼子,将他们赶回了起跑线。而广播和报纸上都说美国人在海洋上宰猪杀狗一样弄着他们,每天往日本本土扔下蝗虫般的炸弹和燃烧弹。鬼子已经完全失去了空中优势和海上优势,美国人打到日本只是迟早的事,难怪贵阳上空飞的都是美国飞机呢。
可也有食客说,美国人再厉害,也不会跑到中国来帮咱打鬼子,很有可能像当年日俄一样,他们打出输赢,照样是瓜分中国的领土,日本人占领的地方,还是日本人的,大不了以后鬼子给美国人进贡。这也不稀奇,一百年来,在中国领土上全是这种事。
老旦只听不问,在贵阳专找人多的饭馆和茶楼吃喝。报纸看不懂,但看报纸的人一扎堆,一个个都是大喇叭。其中一个消息令他震惊:河南在前两年爆发大饥荒,报上说可能饿死几百万人,吃人的事屡见不鲜。这还只是估计,因为日本人不说,国民政府也查不清,八成黄泛区两年颗粒无收,河南七成以上土地大幅减产,村村逃难,乡乡无人,就算地没有淹,家没有败,也大多因战争而背井逃难。老旦听不到板子村的任何消息,更不敢问,生怕哪个混蛋说出他害怕的真相,那还不如不知道。
人多地小,物价奇贵,睡在大街上的大有人在。老旦不想招人眼,物价虽涨,带着的两百块大洋能换无数的法币,足够吃喝,却不敢露富,仍只住一般的旅店,吃着普通的菜肴。他头上的伤疤令人生畏,无时无刻的沉默和腰上的刀枪更是吓跑各类小鬼。这里酒虽好喝,却不敢贪杯,此地人多眼杂,匪案频出,街上时常横着遭劫财害命的无名尸。军队无精打采,警察便更是摆设,麻袋装走烧了,公告一发,此事便了。
听遍市井之言,老旦更想知道虎贲的去处,而这样的消息只能在伤兵所里打听。他换上商人衣服,没事便到贵阳最大的伤兵医院周围晃悠,打听里面缺什么,便去东边进一些,完全以原价甚至低价卖出,自是任何人竞争不过。医院里很快有人与他熟络,他便提出要进去打听弟兄,道明自己真实的身份。
他的经历吓坏了医院的主管,这人也无非是个上尉,更没有老旦那显赫的军功,老旦又识相地留了几块大洋,悄无声息地成了医院的守卫官,做起朱铜头的营生。他管着二十多个兵,个个都和二流子似的。老旦轻易收服了大家,略施酒肉,伤疤一露,都不用掏青天白日,宝鼎勋章桌上一丢,大家便全叫大哥了。老旦在医院以财雄著称,以义气扬名,他自己花钱给受伤的弟兄们买酒买烟,每当一个熬不过去的士兵要伸腿儿的时候,就喊老旦要喝几口,老旦便耐心喂之送之,瞒着医生让他们喝个够。
医生们对这莫名其妙的老旦颇为头疼,却忌惮他和医院老大的关系,时间长了,也知道这家伙能断伤势,他喂过酒的都活不了。太平间的人都有了经验,一听说老旦买酒来了,赶紧腾出地方准备接死人,抬下来的一个个自是酒气熏天的,但不少都带着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