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7/15页)
黄老举人也来了,他不哭不笑,对着大坟鞠了三躬,洒了一杯酒,再冷冷地看了眼老旦,蹒跚而去。
祭礼一直到深夜,墓地周围的火堆烤化了冰雪,满地的弹壳都暖乎乎的。老旦满满抓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着,贴在脸上感觉着,又想起常德城中的情形。今天一滴泪都没有流,但此刻再忍不住,他也不管陆家冲上百人还在一旁,猛然跪倒在大坟前面,伸开双臂扑了上去,他悲伤的脑袋几乎扎进坟堆,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黑泥巴粘满了他的脸,他仿佛看见坟里的人在哈哈大笑,一边喝酒一边放枪。他看见自己和二子坐在袒胸露怀的黄老倌子旁边,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仍在他脑袋边吊着晃着。梁七和麻子妹还在吵架,朱铜头抱着口锅手足无措,大薛和海涛在互相点烟,默默坐在黑影里的陈玉茗仍板着脸,他们闪电一样在眼前出现,见他哭着,一起抬头对他挥手。老旦看见自己也在挥手,脸上还傻呵呵笑着。
几只手将他拽出了泥土,可老旦眼前依然漆黑,他哭得已然瘫软,泪水却冲不破眼前厚厚的泥。一只肮脏的袖子擦着他的脸,老旦看到红着眼的小色匪。
“当家的,别哭了,你是当家的……按咱山里的规矩,要拜你成老倌子,你看……啥时候?”小色匪又接过一条毛巾要给他擦,老旦挥手挡开了。
他吸了几口冰凉的雾气,里面有浓浓的酒香。他站起来,用手擦去泪痕,看着坟上他扎出的坑慢慢平复,说:“不急,等玉兰好了再说。”
之后多日,老旦和小色匪处理寨务,出征的匪兵家里各有抚恤,老旦都亲自送去,代他们的儿子给老人磕头。老旦又谢了知恩图报的陆老七,大家约好永为盟友。陆老七抵死不要黄家冲给的大洋,让老旦有空前去喝酒。
黄一刀的左脚没能保住,又少了左臂,已然残废,他请求给黄老倌子和弟兄们守灵,老旦依了他,让人在一旁盖起房子,里面的酒肉不要断。小色匪挑选出山寨中几十个少年,告诉他们从今天开始要学会打仗。女人们抱出一包包男人的衣物鞋袜、枕头被子,在坟前烧了三天三夜。冰雨仍然落下,坟包冻成了冰坨,黄老倌子的大鹦鹉不吃不喝,老旦让人拿到了黄一刀的房子里,它依然不看那些可口的食物,每天鬼一样叫个不停,扑棱着翅膀要飞出房子。黄一刀只能在大坟前给它支起架子,它便住了嘴,看着那冰疙瘩一样的坟,在它滑溜溜的竹竿上走来走去。半夜的黄家冲人声皆无,只有它哇哇叫个不停,一会是“杀他个片甲不留”,一会是“造化子嘞,造化子嘞!”,还喊着一句老旦根本听不懂的话,半睡半醒的玉兰告诉老旦,它喊的是神婆的咒语,定是那神婆的魂儿托梦给了它。
大鹦鹉在一个早晨张着美丽的羽毛死去,灵巧的舌头伸出硬硬的嘴,冻成一根晶莹的冰挂。黄一刀在坟上挖了个洞,将这倔强而忠诚的扁毛大鸟填了进去。他为它放了三枪,洒了黄酒,当是最后一位战士的送行。
玉兰并未像老旦想的那样好起来。年关过了,冰雪渐渐融化,老旦身上的伤疤像群山上的白雪一样消失了,可玉兰并没有如树上的新绿旺盛起来,反而枯萎了,眼窝深深陷了下去,皮肤没了曾经的嫩白,连头发都黄褐得老婆子一样,张嘴说话,口中会喷出死人的味道。她整天抱着尿盆睡觉,尿里带着细细的血丝。陆家冲来的神婆说玉兰肾气虚漏,又牵了肝胆,损了心神,吃了麻袋装的各种草药,那脸也快成了草药颜色,只是不见好。老旦想起阿凤的大夫说的话,玉兰那只伤了的肾是个定时炸弹,而今天它就要炸了。
春天到了,万物竞相生长,而老旦常抱着头在门口愁成一团。他想尽了办法,甚至高价买了治肾的西药,差点将一个法国传教士绑了过来。但玉兰就像一棵注定要萎去的花,怎么浇水施肥都没了用。他不明白老天爷到底啥意思,让他活下来,回到黄家冲做个百战余生的山大王,却如何要夺走这不离不弃的至爱女人?
“旦儿啊,你别揪心了,我的命自个儿知道,那点子精气好像一说话就往外跑似的。你看我这奶都瘪下去了,对不住你了,捏着和面口袋一样了……”玉兰偎在他怀里,捉着他的手放在胸前,那原本粉嫩丰满的胸脯,如今布满褐色的黄斑,樱桃一样的乳头,已变作干硬的枣核。老旦爱惜地摸着她,酸楚在鼻息里涌动。
“说啥哩,再吃一阵子药,肯定涨得和产婆似的。”
“唉,走就走了,我不是个怕死的,只是,没能给你留个孩子,都是我这要命的脾气。”
一滴泪流在老旦胸前,老旦摸了摸她的脸:“嗨,你又瞎猜想了,以前的老毛病,这次干脆全治好,等你好了,咱好好鼓捣一串出来,就叫你起的名字,大旦咪,二旦咪,三旦咪,要是还有小子,就叫他炸弹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