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玉兰之死(第8/15页)

玉兰笑起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听到谈起孩子,她总是会笑的。她的手心全是黏糊糊的汗,手背上长出芝麻一样的黑斑。

“眼前的黑越来越多,外边大白天的,我却只觉得黑……旦儿啊,你终归是要走的,我抢都抢不回来,豁着命都抢不回来,收了我,老天爷这是放你呢……”玉兰的眼盯着窗外的一羽燕儿,神情霜一样凝重。老旦随着她的视线看去,那燕子却一扑棱飞了,空中飞着片灰白斑斓的羽毛,摇晃晃地像要落下,却随着一阵风打着旋升去了。

“你又瞎说了,谁在屋子里闷几个月,看见日头也会觉得黑哩,你别胡思乱想,病养好了,就是平安了。陆家冲的神婆说了,心要养好,病才能养好,你天天疑神疑鬼,那病哪有个去的,就像俺要是打仗时候怕死怕成个耗子,能活到今天?老天爷放俺,哼,往哪里放?鬼子那边?玉兰你就别瞎嘞了。”

“自打犯了病,好久没有伺候你了,想不?”玉兰抬起下巴,手却伸向他那里,挑弄着那根软塌塌的东西。

“嗯,想,但是急啥,有的咱们日弄的,等你好了,俺让你挎着机枪骑上弄。”

“旦儿啊,我的哥哥呀,和你有这一遭,玉兰这辈子值了……老天爷把你送来,已经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儿,高兴的时候,我为你死的心都有,恨不得就那么翻白眼过去了,我要是去了,也一定是笑着去的……”

“啊呀,你看你,说着说着又拐这儿来了……快把草药喝了,这是小色匪采来的首乌精哩……”

他们在这样的对话中度过最后的时光。惊蛰到了,玉兰曾丰润的身体仍未苏醒,只煎熬剩一身憔悴皮囊,身体和她的眼瞳一样空空如也,腊肉般黑黄的眼睑像要剥落的果壳,那双惊悸的眼昼夜不合,一只飞虫从灯前掠过,都会让她倒吸一口凉气。她在满山杜鹃花骨朵长出来的那夜晕厥过去,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老旦悲痛无言,也跟着憔悴下去了,这可怕而缓慢的过程历历在目,如黑夜里的梦魇一般无情,像干旱的平原一样无奈。医生郎中神婆都没了办法,乡亲们找来神鬼的手段,大仙请了,火符烧了,鸡头供了,豆子也撒了,三天三夜的折腾,玉兰毫无反应。手执符幡守在床前的老旦苦熬难支,痛楚锥心,见几个大仙跳得颠三倒四没了章法,他一个个将他们推了出去。老旦对着天空挥舞着紫色的符幡,仰天大叫:

“老天爷,还俺的玉兰来!……”

天上云波翻卷,猛地钻出一轮明月,清风席地而起,满山的杜鹃花刷刷地开放,在夜里发出赤红的光芒。老旦手中的符幡哗哗作响,被他推出门的大仙们齐声阿勒勒地叫着,对着天空翻着白眼。老旦盯着月旁一抹奇怪的光,听见天边响起木门开启的嘎嘎声。

“神婆,先留我一步……”

众人大惊,老旦忙回头看去,久不起身的玉兰竟然坐起来,支着床边说话了。她神色镇定,凝眸漆黑,满头黄褐的头发发出火的光芒。老旦扔掉符幡,正要抬脚进去,玉兰又道:

“旦哥切记,翠儿还在,记着回家,玉兰寻咱们的孩子去了……”

说罢她躺回床上,双手合十,再不动了。等老旦扑到跟前,那双眼已经闭上,瘦削的脸颊上笑出依然好看的酒窝,玉兰竟真的笑着去了。

这一天,老旦哭干了泪,他坚持要抱着玉兰睡最后一晚。他整晚亲着玉兰的脸和嘴,直到嘴角流出缕缕的鲜血,直到玉兰慢慢地变得和木床一样僵硬。小色匪在屋外一直守候,为他的徐奶奶念着送别的咒语。这或是黄家冲最为悲伤的一夜,老旦恨不得去阎王殿杀个血流成河,他发誓早晚有一天去和阎王算账,问问他为何与老天爷串通一气,给自己安排这场无尽的折磨。

日升月落,杜鹃花开遍了黄家冲,老旦的消沉却如深潭一样,他常坐在那些坟前,絮叨着只有他知道的故事。他会小心摘去玉兰坟上的叶子,给老倌子的大坟培上把土,麻子团长坟前生锈的军功章又被他擦得雪亮。他常常一坐就是几天,不吃不喝不睡,就那么坐着,一根根捋着并不长的头发。谁也不知道他在念叨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还要坐多久。小色匪等都在山下看着他,只有独臂的黄一刀在老旦身边。村民们只远远地看着他,直到他栽倒在冰凉的山坡上,小色匪等人才将他抬下了山。

此后老旦大病,持续了一个夏天,浑身无力,见风头疼。黄贵的婆娘给他熬了中药,小色匪担起了山寨的事情。直到水稻熟了,老旦才慢慢将养过来,只是那萎靡的样子再没能恢复,他又变成了那个孤身的老旦,搬去二子的空房,自顾自地照顾他的驴马,看着那架望不到家的望远镜。他也每天在坟包周围打转,背着手溜溜达达,别的山寨来人,他一概打发小色匪去见,他只活在这面山坡上,和他的弟兄们,和他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