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板子村的破鞋(第3/8页)

袁白先生独自去了炮楼,村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了。这是匪夷所思的事,就像田中一直没杀他一样令人难以置信。鳖怪摊着尺把长的小胳膊诉说无辜,说他还在睡晌午觉,老先生写着写着字就走了,他已经四年没有出村子,连村口都没有迈出去过。但确实有人看见他进了鬼子营房,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

各种猜测仿佛都无法说明老先生的去意,找鬼子拼命?不会,老头虽然不老,可捉院子里的鸡却费劲;去和鬼子聊天比书法?那就是疯了,此田中早已不是彼田中,不扒了他的皮才怪;更莫非,老家伙绷不住了,瞧着汉奸刘蛮滋润的,看着民国这没戏唱的样子,想赶在老花了眼之前投奔鬼子了?

任何猜测都被村民的唾沫淹死,还是鳖怪说了句有道理的话:“老先生的想法,怎么能让咱猜透了?”

村子里静静的,炮楼里并无狗叫或皮鞭的声音,鬼子在下面站得笔直,伪军背着枪懒洋洋走来走去。一个时辰后老先生回来了,仍是慢吞吞迈着步子,他进了村子乡亲们才围上去。

“我去和鬼子讲讲道理。”袁白先生只说了这一句,便回了屋子。乡亲们知他脾气,也不敢问,各回各家继续猜着。翠儿却不管,绕了个圈儿走到袁白先生门口,鳖怪坐在那儿擦着喇叭,见她来了头也不抬道:“进去吧,先生等你呢。”

袁白先生又在写字儿,却不是一个个大字,而是一大张纸上写着豆腐块一样的小字。翠儿不敢打搅,只点了头便坐下了。袁白先生继续写着,毛笔轻轻走着,像他慢吞却扎实的脚步。

“鬼子就是鬼子吧?”袁白先生没回头说。

翠儿嗯了一下,声音不大不小,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翠儿,今年像是八路最苦的一年,也是鬼子难受的一年。”袁白先生写完了,放下笔,洗了手,坐在他的老藤椅上。

翠儿又嗯了一下,声音比刚才还小。

“翠儿,汉奸刘可能要出事,我建议你躲一躲,避一避。”袁白先生拿过套着棉套的暖炉,像摸着一只猫。

“您……啥意思?”翠儿脸有些烫,但不敢摸,老先生的眼睛似闭非闭,就是他闭着眼,也什么都能看到呢。

“你可以出去走走,就说去看亲戚,板子村不是安生之地,这个田中一龟已经吓破了胆,吓破了胆的人做的事儿更吓人。”

翠儿咬着嘴唇,不知该和袁白先生怎么说,这老头有奇怪的魔力,在他面前似乎无法隐藏秘密,藏起来也无济于事。翠儿每夜咬牙练就的不动声色,到了他这里便化于无形。袁白先生话里有话地问,轻易便摘掉了她营造的伪装,难怪连田中都敬他,这么一个通天晓地的先生,有什么是不明白的呢。

“先生,跟你说个事儿。”翠儿的嘴唇快要破了,她实在绷不住了。

“嗯,说吧,反正没别人。”他睁开了眼。

翠儿看着他,飘散的墨香令她放松,屋里不知什么木头发出好闻的香味,还有一摞摞放在架子上的书,窗台上有几盆说不出名字的好看的花,铁壶在通红的炉子上吱吱作响,桌子上放着鳖怪给他备好的茶。窗外似乎飘起了雪花,一片片粘在小块的玻璃上,袁白先生的房子是村里唯一用玻璃的房子,这房子因此就像他一样透亮可爱。

不知不觉,翠儿已经说完了几年前的经历,也说完了如今的身份,更说出了自己的困惑,老旦还活着吗?老旦会回来吗?这么做可以吗?哪一天才能熬出头呢?

袁白先生静静听着,表情如凝固的墨那样平静,水烧开了,呼呼地喷着白汽,而他纹丝未动,等翠儿说完时,屋里已经满是湿乎乎的水汽。

“先喝杯茶……”袁白先生起身,又拿了个杯子,给两人都倒上了茶。翠儿端起茶,才发现手心冰冷,像刚摸过死人一样。

“从你打外边回来,我就猜到了,但你那时也没下决心,我也不问,如今你决心已定,我又看出汉奸刘的心思,这才笃定地问你。”

“先生,我该咋办?”翠儿喝了口茶,略觉平静,也可能是袁白先生的话让她这样。

“你帮八路做事,不管这些八路是不是好人,此仍是为国大义,就和老旦他们被抓去打鬼子一样,国民政府用的方法不好,但目的是好的。翠儿,你没选错。”袁白又给两人添了茶,说,“郭铁头成了队长不奇怪,这样的人才能干这样的事,八路的目的虽好,却能用不择手段的招儿,他们能坚持下去。”袁白端着茶在屋里走动,警惕地看了眼门外,走回来接着说,“鬼子是恶,但并不聪明,手段呆板,不知变通,他们或从来也没想过变通,太依仗武力的人总是如此,他们毕竟不了解中国……翠儿,既然选了,就认真走,先走赢了再说,但这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没有后悔药,你也不是一个人,两个孩子眼看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