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决战淮海(第15/16页)

老旦和王皓快步跑去。枪声停了,老旦心里沉甸甸的,他拿出狠劲儿来跑着,他总觉得不太对劲。

阵地已经占领,满地都是死尸,二子等人围成一圈,默不作声地站着。

“怎么回事?赶紧占领阵地啊?”王皓气喘着追上来道。

“教导员,都死了,他们都死了……”一个排长抖着腿说。

老旦分开众人,见两人抱着跪在地上,穿着解放军棉衣的服部大雄用刀穿透了对方,穿着国民党衣服的对方也刺穿了他。而他们紧紧抱在一起,像多年未见的好友。殷红的血在雪地上形成环状,仿佛猩红的毯子。老旦忙跪下去看服部大雄,他靠在对方肩膀上的头一动不动,眼睛微微睁着,泪水在眼里冻成晶莹的冰花,他似乎在看着遥远的东方,也似乎什么都没看。老旦被他这什么都没有的眼神刺疼了心,不由得摸着他那颗倔强的头,死去也只片刻,他便已经如此冰冷。老旦轻轻抹下了他的眼帘,感到那些成冰的泪水在他手心里融化。老旦又扶起另一人的头,啊呀一下子认出了,这竟是一直跟着服部大雄的那个凶巴巴的鬼子军官,天哪,这和武白生和他弟弟的相遇简直一样啊。

“他们打着打着就明白了,然后都疯了,一对对抱起来互相捅,孤零零的几个也拉了手榴弹……我们到的时候就这样了……”3连的杨飞排长说。

“分清敌我,将烈士们抬回去安葬!”王皓的声音也抖起来,但那必不是伤心,而是面对这绝望赴死的震撼。

“都葬在一起吧,他们是一家人……”老旦站起来说。他仍看着再不会动的服部大雄,万语千言堵在胸口,他已经不恨这个人,他比自己还要可怜。

“教导员,你懂一些日语,他喊了三句,前两个俺听得懂,最后喊的那句是什么?”

“回家……”王皓低着头说。

悲伤瞬间击垮了老旦,泪水倾盆而下,老旦无声地举起了手,对着服部大雄敬礼,战士们也举起右手,送他们最后一程。站在对面的二子早已无话可说,脸上甚至带出罕见的羞愧,他绷直了身体敬着礼,像给常德死去的国军弟兄们那么庄重。

“服部,回家吧……”老旦轻轻说。

淮海之战结束了。全旅通过了3营打下的阵地,没追多远便遭遇敌军,整整一个团等在远处,向着追来的独立旅举起双手。老旦的3营也参加了追击,见此情形他颇为纳闷,既然要投降,为何还要让日本人打阻击?

没人给他答案,也没人对此在意,新俘虏们不像以往那般哭丧着脸,一过来就有说有笑的,听说他们此举不算投降,而算起义,是为了鼓励更多的敌人这样。老旦看着那些无所谓的家伙,肚子里烧起隐隐的火。王皓才不管这个,他又在向肖道成敲边鼓,想收了这些俘虏成立一个新的团。肖道成否决了他的提议,说立功营太扎眼了,窜得太快不好。

这是久违的惬意,几战余生的战士们放松着紧张的腿脚和神经,最冷的冬天要过去了,春天和希望一样遥遥在望。战斗还将继续,但不是明天,也许是下个月,也许是下半年。淮海这片战场将只剩白雪之下的尸骨。

俘虏太多,吃喝拉撒改编遣散,全是头疼事儿,麻烦全归政工部门,也真难为了这些人,就是养着十几万头猪,那也不是个省心活儿呀。老旦这边补充了两个连的俘虏,生瓜蛋子比较多,能吃能拉不成器,老旦将他们交给几个连长,训练最基本的战斗技能。半个月下来,老兵居然不少上了膘,杨北万下巴饱满,腰围暴涨,棉裤撑得像小了两号,半夜红着脸悄悄来找老旦。老旦拿出一条准备带回家的新棉裤给了他,黑着脸说明白是借,有了新裤子立刻就还。

大平原枪炮消散,积雪渐退,难得的清闲之后,老旦又开始莫名烦躁,是南下还是回家,什么时候能有个准信儿呢?王皓似乎看出端倪,就撺掇着他练兵,没事就练,再不累就唱歌,还不累,那就上课吧。

王皓又学了新东西,说得一套套的,他讲到共产党将要实施的土地改革和军功奖励政策,战士们个个眼睛睁得溜圆,嘴巴张得老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大户人家的田地可以分给自己种?永远不用归还?这一代代传下来的规矩可不是这样的。田地是农民的命根,可有没有地那是你的造化决定的,要是祖上积德能留下几亩地,这辈子好歹也能过个安生。没地的挣钱去买地娶女人养娃续香火是雷打不动的祖训;有地的也不一定好,要是男人没用,折腾不出个模样,弄得家业寒酸人丁零落,那地也养不起,多半只能租卖了。有钱有势的大户人家往往举着票子来买这些半死不活的地,雇上长工耕种。这简直是毋庸置疑的常识,早在大清和民国年间就是这个样子,是天经地义的现实。大家今天才知道,这种状态并不合理,是旧社会的毒瘤,是地主和劣绅对广大贫苦人民的早有预谋的剥削,是忍无可忍的必须改变的旧制度。“无产阶级当家做主”这八个字,让战士们听得心花怒放,夜不能寝。他们开始在被窝里打起各自的算盘,琢磨得饭也忘了吃,屎也忘了拉,二子还在地上摆烟头来计算几亩地可以给他带来的变化。老旦听得也极认真,心里不由得盘算:老子要是能打成个团长,那共产党会给多少亩地和多少头牛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