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向回走

文庆桐一出江西地界,就产生了逃亡的念头。他跟文庆安不同,他是有老婆孩子的人。他十四岁就结了婚,二十二岁这一年,孩子刚巧三周岁。如果用原谅他的话来说,逃亡念头是思家念头的延伸,许多新战士都有过。但是念头没有变为行动之前,不算罪恶。就像倾慕一个女人构不成强奸,想要得到一件珠宝构不成盗窃一样。

有的战士想家想得哭,想老婆比想母亲要强烈十倍,因为在亲人之上还加了个生理需求。

连里流传着指导员跟想家想得哭的战士开玩笑的故事:“你想爸爸妈妈了?”战士摇摇头,不是。“你想你家的房屋了?”战士摇摇头,也不是。“你想床上的褥子了?”战士抹把泪说,差不多。“那么你是想床上的被子了?”战士急起来,你说过了。“那么,你是想褥子上头被子下头的那个人了?”战士抱头呜呜大哭,“我刚刚忘了,你又提起来啦!”……

文庆桐自知想老婆是丢人的事,开小差就是犯军条了,他的思想斗争十分激烈,心像嘀嗒嘀嗒的钟摆,无时无刻不在走与不走间来回摆动:走?不走。走?不走……

他不迷信,不然,他就像文庆安一样用占卜来决定他的命运了。

但是,一个特殊的因素,推动他在人生道路上来了个急转弯——是非祸福无法找到尺度来衡量。

在刚进湖南省界的一个叫沙水湾的地方,他到山洼里去解手,猛然看到了一具尸体,仰着脸,两眼死死地望着天空,牙龇裂着,七窍流血,爬满了黑压压的蚂蚁。只有一只脚穿着透了底的草鞋,赤裸着上身,破碎的灰色军裤证实他是自己人。

文庆桐不禁惨叫了一声,怔怔地盯着那尸身,心惊胆战地向背后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一棵树,倚在树干定了下神,眼睛还是盯着那具死尸向后倒退着,浑身上下起了层鸡皮疙瘩。

后来,那一幕惨景一直在他眼前闪动。

亚里士多德说:“人生的价值在于觉醒,而不在于生存。”此时,文庆桐的思想与此恰恰相反:“人生的价值在于生存,而不在于觉醒。”

在一个漆黑的深夜,在山路上休息时,他把盐挑子推到路边的草丛里,自己也像见到尸首时那样,装作到树丛里大便,等到部队开走……

文庆桐一离开部队就后悔了。他怎么能独自一人回苏区呢?回去怎么对乡亲们说呢?怎么对妻子说呢?再想追部队就晚了。

但他又为自己辩解:他的确同情革命,也愿意革命,他在革命中得到了土地,他眷恋着自己的家庭,他从来没有想到要成为替全国劳苦人打天下的革命者,他只希望过富裕而安定的日子,在兵荒马乱与逃亡中,他宁愿选择后者。

他是地道的农民,他不愿意流落在外地,即使死,他也要回到家人身边。他追求的是温饱。他的希冀是有一个好皇帝,使他做一个朝廷的顺民,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国家前程,民族进步,什么阶级当权,什么人当权,和他是无关的,他的眼光只看到前山、后山和饭碗。

他以农民特有的精细,把盐藏在一个石洞里,自己带了一小袋盐,到沙溪镇上卖了两块银元,买了一身旧衣,扮作私盐贩子,怀着不可名状的惶惑和模糊的希望向回走,那里有他的父母、妻子和他热爱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