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

学习班圆满结束了,举行了隆重的结业典礼。几个历史最为清白,业务能力也好的学员首先被冯部长挑走,去军区文化部报到;阿Q分配到省戏剧家协会当干部,杨小昆却进了省作家协会,还有一些“洗澡”过了关的人分到省文化厅下属的文艺团体,而一些还“洗”得不够干净的人,则送去上一所新型的大学——西南革命大学云南分校继续学习一年,那里面都是共产党准备留用的所谓“旧职人员”,有教师、医生、经理、银行家、会计师、工程师、报馆编辑记者、起义旧军官、失业大学生、前政府的公务员等等,政府说只要他们认真改造好思想,学习结束后都会妥善安排好他们的工作。

得到新工作的人欢声雷动、喜极而泣,阿Q成了范进,高兴得差点都跳到桌子上了,他一把扯开衣衫,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语无伦次地喊:“我阿Q……我阿Q……革命了,终于革命了……”杨小昆脸上是那种讳莫如深的微笑,就像不按牌理打了一张天牌,出其不意战胜了对手。连坐在主席台上阅人无数的李旷田心里都暗暗吃惊。此人原来并非那么简单,城府太深了。他转过头去,在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人群中寻找赵迅,而赵迅的头已经低到桌子下面去了。

有七个人被宣布在学习班结束后,回到所在街道接受人民管制。前迎春剧艺社的导演赵迅将接受四年的人民管制。期间自谋出路,定期参加劳动改造,管制结束后,才可成为新中国合格的公民。

“这是对你最宽大的处理了。”散会后,李旷田把赵迅单独留下来,他仿佛还有一些话要对他说。

“我知道。感谢政府。”赵迅心灰意冷,内心是真诚的感谢,语气却给人有牢骚之感。老岳父搞的那个“寒梅会”被定性为国民党特务的外围组织,所有在当年吟唱梅花的那些人,都脱不了干系。因为钱基瑞交代说他正是通过“寒梅会”摸清了师范学院的地下学生组织,抓了从教授到学生十几个人。那个痴迷于庄子到底是蝴蝶,还是蝴蝶就是庄子的书呆子陈子霖,同样不清楚钱基瑞是个特务呢还是喜爱梅花的诗人。他的一句酒后失言铸就了许多人一生的悲剧,当然也包括他自己。不过,现在赵迅对毁了他大好前程的钱基瑞没有一丝怨恨。至少自己没有像他那样被绑在大卡车上,游街后押赴刑场。他真的有逃过一劫的庆幸与感激。

关于对赵迅的处理意见,李旷田和省文联筹备小组的几位成员曾经发生过激烈的争论。按老黄同志最初的意见,直接送公安机关批捕。三人筹备组的另一成员老刘同志则不置可否,忽而说赵迅还是个有才华的人,新成立的文联需要这样的人才,都招些杨小昆、阿Q这样的人,也不是个事儿;忽而又说这些旧社会的艺人就是搬开石头蚂蚁多,谁屁股里都有屎。李旷田的意见是,副秘书长就不让赵迅干了,让他先进文联,一边工作一边改造思想,再好好培养。他还用打包票的口气说,我相信他是热爱新中国的,是会服从党的领导的,我更相信他的才华不会让我们失望。但才华从来都不能代替革命队伍的纯洁性,如今李旷田只能对赵迅说:

“好好回去改造吧。你还年轻,参加新中国建设的机会多的是。在管制期间不能导戏,也不能发表东西了,但你的写作才华是谁也管制不了的。我们文联是个在党领导下的群众性文艺团体,联系团结广大的作家艺术家是我们的责任。管制期一结束,你就可以继续写文章发表作品了。四年时间其实很短的,你就当上一次大学吧。你不是还没有上过大学吗,利用这段时间多读一些书,多接触一下社会。将来不管在哪个行当上,都可以成为革命的文艺工作者,不要辜负了自己。”

“谢谢李老师鼓励。我还是回去卖米线吧。”赵迅站起身,向李旷田深深鞠躬告别。他把头上的蓝色干部帽捏在手里,就像揉碎了自己一度的向往。这帽子还是他上次回家妻子陪他上街去买的。虽然戴上去后舒淑文说怎么那么难看啊。但赵迅说共产党的干部现在都戴这种帽子。副秘书长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就要有干部的帽子嘛。许多人想戴还戴不上呢。

灰溜溜地回宿舍收拾被盖卷回家,那里已是人去室空,得到任用和重用的人早回家报喜讯去了。赵迅把那顶干部帽扔进了垃圾篓,见鬼去吧!他愤懑地低喊了一声。

“留给我,好吗?”是阿Q,他幽灵一样出现在门口。也不待赵迅同意,自己去垃圾篓把帽子捡回来了。

赵迅没有理他,仿佛自己在阿Q面前做了亏心事,兀自低头收拾东西。阿Q等他把行李扛上肩后,才在他身后小声说:“赵导,不要记恨我啊。我也是……为了‘洗澡’过关才……才说了你几句坏话。你……你你,你踢我两脚,消消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