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人民管制(第7/9页)
埋头干活的赵迅想,我这追寻鲁迅的,现在要崇拜鲁班了。命运弄人,至少鲁班爷的手艺还可赐我养家糊口,他才是真正的爷。他拿出当年改编鲁迅作品的劲头,敲敲打打半个月,愣是将那破旧的美式吉普焕然一新。方向盘后面的仪表板,车门内侧挡板,他都用了金丝楠木做内衬,那是熊老倌从一间寺庙里找来的原料,赵迅让人将其改成薄薄的板子,仔细打磨后又涂上本地土漆,再打一层蜡,看上去纹理清秀,锃亮发光。
来视察的周处长抚摸着光洁的仪表板,说:“可惜司机不在,我又不会开车,我真想立马开到厅长那里去给他看看呢。” 那时会开汽车的人就跟飞行员一样稀罕,省公安厅刚分到一辆吉普车和两辆美式大卡车时,是用骡子拉进公安厅大院的。周荣处长还记得骡子拉卡车造成的一次事故,平路上骡子拉着卡车走,下坡路时汽车追着骡子跑,还压死了两匹骡子呢。后来才从国民党起义部队人员中找来了几个会开车的司机,其中两个还是从战俘营里直接捞出来的。
刚刚受到了表扬有些得意的赵迅说:“处长,要是你相信我的话,我帮你开过去吧。”
周处长惊讶地问:“你会开车?”
赵迅有些慌了,真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嘴巴。他只好硬着头皮说:“过去……摸过。”
也许周处长太想立即到厅长那里表功了,就让赵迅坐上了驾驶座。熊老倌带着一群人在一边围观。周荣处长坐进驾驶副座时还大声说:“你小子还有两下子嘛。”
汽车发动,马达轰鸣,赵迅不能不想起自己上一次摸方向盘的岁月。战火纷飞,枪林弹雨,美式威利斯敞篷吉普像脱缰的野马,又像惊涛骇浪中的小船,一次次地把死神撞开,一次次地从地狱驶回人间。当然也有驾车过闹市,“汤姆逊”冲锋枪横放在双腿上,副座上坐着威武的宪兵或者妖艳的女郎,故意在人多的地方猛踩刹车,或者猛踩油门忽然启动,让高速转动的车轮在地面发出尖锐刺耳的尖叫,引来路人羡慕或敬畏的目光。“挟弹飞鹰杜陵北,探丸借客渭桥西,俱邀侠客芙蓉剑,共宿娼家桃李蹊。”谁年轻时没有浪漫轻佻过?
引擎在空转,周处长问:“怎么,开不走?”
他应该看见了赵迅眼睛里的泪光,也察觉出赵迅心底里的苍凉。但身为省公安厅的处长,他却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是说:“快走啊。要我拿鞭子抽它,这车才能走吗?”
一个星期后,熊老倌的木工队外停了十几辆汽车,轿车、吉普,甚至卡车都开来了,它们都是解放军的战利品,像一个老兵一样浑身是伤。“赵鲁班”的名字就这样叫出来了。
赵迅后来能够获得减刑,倒不是因为他为省公安厅厅长修好了车,周荣处长对他的相帮,或者成为木匠行当中的“赵鲁班”,而是因为他的一次见义勇为。一个阳光炽热的中午,工地旁边的一所民宅忽然着火了,这种旧时代的百年老屋大多是木结构的,连墙都是木板拼成的,一着火瞬间就成了一支巨大的火炬。当时周围都没有人。赵迅赶到现场,听到里面有孩子的哭喊声,火舌已经从门窗处蹿了出来。赵迅没有犹豫,拉起外衣蒙着脑袋,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他在厅堂里找到了那个哭叫的孩子,抱着她就跑了出来。这时已经来了几个人,有人提一桶水就朝已是一个火人的赵迅泼去,顿时一团白烟蒸腾而起。身上的衣服要么贴着肉烫,要么一块一块往下掉。赵迅大叫:“再给我一桶水!”那被他护在怀里的小女孩却没有一点烧伤,她还在哭喊:“我外婆,我外婆……”
房子烧得噼里啪啦地响,火焰在风中像放出牢笼的老虎,吼出令人畏惧的强劲低鸣。火场外只有四个人,一个中年男人和三个老太婆。赵迅看看那个中年男人,他懦弱地说,怕是进不去了,房子马上就要烧垮了。小女孩还在声嘶力竭地哭喊。赵迅心一横,把已经烧烂的衣服浸到一只水桶里,捂在头上反身又冲了进去。到他把老太太背出来时,身后的房子轰然倒塌。
火烟呛进了赵迅的肺,让这已受到过伤害的肺再次被烟熏火燎,灼热的痛感像千万根针一齐扎进肺里。赵迅踉跄几步,软软地倒下去了。
赵迅成了街坊里的英雄,尽管他旧伤再添新伤,身上又多了几处疤痕。但这些新伤为他赢得提前结束人民管制的奖赏。那个被救出来的老太太牵着外孙女到派出所找到王所长说:“这样的人你们还要管制,就不是人民的政府了。”
人民政府当然要听人民的,提前结束管制,赵迅重新恢复做人的资格。熊老倌说自己该歇歇啦,有这么好的徒弟,他晚年有酒喝就知足了。公安厅的周处长似乎也是个热心人,他有一天把赵迅叫到他的办公室,说,你有文化,有技艺,你就成立个木器生产合作社吧。我们的活儿还多着哩,盖完房子还要做家具、办公桌椅、档案柜啥的。对了,这个档案柜你得帮我好好想想,它必须是结实耐用的,防盗保密的,便于查找的。你要像鲁班发明“云梯”“木马车”那样,造出让我们满意的档案柜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