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告密者(第5/6页)
赵广陵有个快板节目,安排在三大队的节目之后。据说这个大队的人都是些前土匪恶霸、旧时代的地痞流氓、新社会的小偷骗子。他们从事着整个监狱农场里最繁重的劳动,开山炸石、铺路架桥、挖矿采煤。反正哪儿艰苦危险、哪儿就能更好地改造他们的旧思想旧习气。他们大多是些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在这种晚会上只有用一个大合唱来对付。在他们下来时,赵广陵忽然在拥挤纷乱的人群中跟一张熟悉的面孔打了个照面。
“老……老赵。”那人抢先招呼道。
“小……小……”赵广陵终于也没有把“小三子”的称呼喊出来,因为他已经反应过来,对方把“老长官”在一瞬间就改口成了“老赵”。对他们这些人来说,旧时代的一切都是危险的,即便是一个称谓,也意味着多加的刑期。
报幕员已经在台上报出下一个节目的名称和表演者了,不远处就有三大队的两个管教干部在等着整理囚犯队伍,带回观看区去。他们中的一个往这边看了一眼,就让那个当年赵广陵的老部下小三子、参与杀害闻一多先生的特务郑霁心头一紧。他用飞刀一样的目光在赵广陵脸上划了一下,然后扭身就走。
赵广陵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个小杂种漏网了。
当年轰动全国的“李、闻惨案”,除了两个主凶是国民政府迫于社会舆论压力,不得不公审枪决了以外,行动组的其他特务都被当局隐蔽保护了起来,有的人还调到异地升官。此案直到1950年以后,人民政府在清匪反霸和历次运动中,在全国各地逐步把这些特务捉拿归案。那期间赵广陵还是自由身,常会在报纸上看到某个当年参与此案的特务被抓捕。那时人民政府是抓到一个杀一个,毫不手软,真是大快人心。但他一直没有看到郑霁的下落,这个自作主张的家伙在闻一多先生遇害当天,既救了他一命,也让他卡在历史的一个关口,无法自圆其说。
闻一多先生遇难时,离西仓坡的家只有十来步远了。特务们用卡宾枪、手枪一通乱射。当时闻一多先生的儿子也在他的身边,他试图用身子去护住自己的父亲,但凶残的特务们将两人先后打倒,一个特务上前去朝闻先生的儿子身上补枪,还说:“留下这种,以后来找我们报仇吧。”
这些细节是赵广陵后来在报纸上看到的。看得他痛不欲生。他曾经想过,是小三子说的这丧尽天良的话吗?要是自己那天在场,断乎也保不了闻先生的命;如果小三子那天也在场,他会不会也残忍地朝他补枪?
也许被打死了更好,总能留下一世英名。
赵广陵从玉溪乡下化名赵迅回到昆明办剧艺社期间,曾经打听过郑霁的下落,但那时昆明的城防部队已经调到前线打仗去了,宪兵团也是另外一支部队。他这些年来偶尔会想起他,但脑海里多是郑霁已经战死的景象。经历过战争的人,对那些长久没有音讯的军中同僚,就用死亡将他们一笔勾销。谁还活着,那是上天对他们的奖赏。
报幕员已经下来了,赵广陵还愣在那里,愣在历史的沉重中。报幕员推了他一把,他不得不像梦游一样站在了台前。可以想象那是赵广陵最糟糕最难堪的一次表演。他的节目是根据小说《红岩》改编的快板书《告密者》,说的是甫志高叛变革命后,告发了重庆的地下党组织,带着国民党特务去抓捕江姐那一段。可是他一说到被江姐怒斥的特务,就想到了郑霁,一想到郑霁那张聪明伶俐、冷酷决绝的脸,他的脑子里就是闻一多父子在弹雨中相互依偎、颠仆倒地的惨烈画面。幸好他手上还有一副快板,可以帮他遮丑。快板打得噼里啪啦,快板词说得拖拖沓沓。他下来时已是大汗淋漓,候在一边的王指导员劈头就问:“你怎么搞的,彩排时不是说得淌淌流水的吗?”
“撞见鬼了。”赵广陵狼狈地答道。
晚会结束后犯人们就坐在操场上吃年饭,各监室的人围成一圈。即便是过年,不同大队的犯人也是不能互相交谈的。赵广陵不断用眼睛偷偷往郑霁那个圈子看,他发现小三子显得若无其事,非常镇定。这个小杂种不愧是干军统出身的,但你不过就是一具行尸走肉的僵尸啊。赵广陵想。
年饭后有半小时休息时间,犯人轮流上厕所。厕所是车间外的一座木工棚改的,一次只能容纳两个人。赵广陵上完厕所后刚要出来,郑霁闪身踅进来了,“啪”地一个立正,闪电般地给赵广陵行了个军礼。
“老长官,大家活下来都不容易。以后请叫我白小仁。白活了一生的白,小百姓的小,仁义的仁。”他往身后看了一眼,见没有人来,又说,“老长官,你我生死兄弟一场,仁义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