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无为在歧路(第6/9页)

他们和办事处的人一起吃晚饭,一人一碗小米粥,两个窝窝头。大家端着碗蹲在一起,其乐融融。刘苍璧和赵岑才知道,杨同志是这里最大的长官,办事处主任,而且更让他们惊讶的是,杨主任还是他们的学长,人家是北大30届的,老“民先”队员。刘苍璧用筷子指着赵岑说,他也是北大的,我是南开的,不过我们都是联大生了。杨主任笑呵呵地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真该跟你们干一杯。不过我们八路军办事处没有酒。

他们没想到在八路军办事处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天天小米粥窝窝头,难得有一顿好伙食。八路真是艰苦。赵岑说。不过都是吃过苦的人,也不在乎这些。两人焦急的是为什么迟迟不能启程。杨主任一会儿说要找车,一会儿说要等人齐,一会儿又说延安那边在搞整风运动,工作实在太忙,还没有派出来接他们的人。两人除了被分别谈了几次话,填了几张表外,就没有什么事了。这期间又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有青年学生,中学老师,对社会现状不满的政府职员,甚至还有一对逃婚的情侣。他们全都带着对现实的憎恶而向往一个全新的世界。社会总是不完美的,完美的社会在书面上,在传说中,在梦想里。人一旦有了自由的精神,闯荡天下的勇气,叛逆社会的决心,延安就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就是实现梦想的圣地。一个坏的世界如果有了对立面,哪怕它再偏远,再艰苦,再不可捉摸,有勇气的人都会不管不顾地向它奔去。那对逃婚的情人,男的看上去是个大户人家子弟,女的大约是个舞女。他们从上海一路风雨兼程地奔赴延安,一到办事处就脱下礼帽、呢大衣、西装、皮鞋和旗袍,换上八路军的棉军服,端起小米粥就喝。新鲜有趣的生活啊,充满朝气和希望的日子啊。聚集了十来个人后,办事处就组织他们学习,读文件,听报告,介绍边区生活,还唱歌、郊游。共产主义式的集体生活让人觉得乌托邦并不只是一种幻想。

有一天赵岑无聊时问刘苍璧,你不是说在晋城有亲戚吗?我们去你亲戚家打个牙祭吧。刘苍璧笑笑说,我的亲戚就是共产党啊。赵岑说,学长,这共产党跟我们想象的还是不一样。刘苍璧问,比你想象的好还是坏呢?赵岑欲言又止,然后说,不是好坏的问题,而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刘苍璧说,哪一种现实和理想没有差距?你是不是看到那个兰小丹对你态度不好,就认为共产党都不好?瞎扯。赵岑说。我是有媳妇的人,难道还能打她的主意?兰小丹就是那个女兵,第一天和赵岑说了几句话后,就不怎么理他们了,永远是一张严肃认真的脸。赵岑曾有些懊悔地对刘苍璧说,看来我们真被当成国民党了。赵岑还在和新来的人交流中发现了一个细节,他们都是有介绍函的,连那对逃婚的情人都有,有的人甚至已经是共产党员。他们一到办事处就是同志,是战友,有回家的感觉。唯有赵岑他们两个来路不明,身份可疑。尽管他们的去向明确,但还是感觉和那些人有隔阂。

每当赵岑和刘苍璧说起自己心中的疑惑时,刘苍璧就说,任何政党,只要它有个远大的目标,正确的方向,民主的政治环境,我们就跟随它。就像物质是由细胞组成的,你不能要求每一个细胞都是健康的、有用的一样。你要看全局。

赵岑是学文的人,他看细节。见微知著,是智者的洞察力,也是文人的敏感和想象力,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局限,他们很可能犯一叶障目的错误,也可能从一个眼神,就能敏锐地捕捉到另一个世界的复杂乾坤。他们对人生走向的判断,如果不是理性的,便把它交付于激情了。而激情,是渗透在一个文人血脉里的因子,它会在血管里海潮般涨起,又潮水般退去。

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停在了晋城八路军办事处的门口,急迫地要去延安的人们欢天喜地地往车上搬行李,背包、大皮箱、麻袋、木箱,甚至连羊都推上去了两只。这是那对逃婚的情人专门从集市上买来的,人们已经得知延安生活很艰苦,那个富家子弟曾对他的恋人说,我们自己养羊,我去参加革命,你在家当我的牧羊姑娘。那对羊死也不肯上车,乱蹶蹄子,好不容易抱上车,它一纵身又越过车挡板逃了。人们又乱哄哄地满地抓羊。在一通手忙脚乱后,领队清点人数,点来点去,发现少了一个人。

赵岑不见了。

刘苍璧急得一头汗,院里院外到处乱窜,扯开嗓子大喊。办事处的工作人员也在帮忙寻找。又折腾了半个多小时,还是不见人。最后杨主任失望地说:“算了,不找了。这种人去了延安也会当逃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