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儿女共沾巾(第3/4页)
这条线索让省公安厅的政治保卫部门大费周章,一次又一次审查、甄别、侦查、外调,各方面汇总来的情报堆在周荣的办公桌上。他左看右看,归纳来分析去,这个人的相貌在他的脑海里大体形成了。只差最后一点证据,他就可以下令捕人。但“文革”爆发了,公检法机关被夺权砸烂。周荣在被打倒的前一周,把这包档案材料装进了自己办公室档案柜的暗屉里。这是符合规定的,因为它们是最为机密的材料。不无讽刺的是,这个暗屉正是当年的木匠赵迅做的。它在抽屉的里面挡板上还安有一个树叶状的木梭,不知道的人只会当它是个装饰。把这个木梭往右一拨,便可拉开里面的小抽屉。赵迅曾经称之为“活棺材”。
这口“活棺材”埋葬了一个人的某段历史,也救了他的命。周荣靠边站、被打倒批斗、关进监狱、再到农场劳动,前后也折腾了十来年。这期间竟然没有人发现过这个暗屉,也没有人去翻一翻档案记录——也许在砸烂公检法的混乱中被烧掉了?在形形色色的批斗会上和审查中,周荣可以交代自己的历史问题,交代自己的路线错误,交代自己的官僚作风。但他绝不会告诉那些造反派们那个暗屉里的惊天大秘密。
这是因为周荣被打倒前已经初步判断:在中美合作所受训过的军统特务龙忠义,就是赵广陵、赵岑(还一度冒名廖志弘)、赵迅。他不愿别人来接手这个案子,他需要亲自证实。
十年多的磨难,周荣情愿自己忘记这份档案。但他那天无意中拨开了那个木梭,就像拨云见日,记忆之门轰然洞开。他必须去会会自己的老同学、生死战友和证实那个疑似的漏网“老特务”了。
周荣没有睡意,去盥洗间洗了把冷水脸,回来时赵广陵醒了,像说梦话一样冲周荣说:
“你认识129师的穆团长吗?他可以帮我证明,我在八路军里干过。”
周荣一语双关地说:“老伙计,现在你在哪里干过都不重要了。”他还蛮有优越感地幽了自己的老同学一默,“难道你这个‘老滇票’还想要求平反落实政策嗦?”
“我的政策人民政府给我落实得比你还早,我是特赦人员。”赵广陵一本正经地说,好像还很光荣。“我只是想让你相信,我在国共两边的阵营里都打过日本鬼子。我从前认为自己该追随某种主义,吃了那么多苦头后,我才发现哪一种主义都不喜欢我。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孩子,也会长大,也是人,也可以尽一个中国人的职责。”
“你这个人哪……”周荣挠着自己的头,在屋子兜圈子。他在想,要不要直截了当地向赵广陵点出自己的怀疑呢?即便你获得了口供证据,又能怎么样?再把他抓起来吗?与其这样,还不如继续装糊涂。有些人的个人秘密,能带进坟墓,未尝就不是一件好事。人生谁没有错?即便是他这样的老革命,干了那么多年的公安工作,自己羞于面对的错误可以用大卡车装。这些错误是对得起党的,但对不起自己的良知。他同样不会轻易告诉任何人,准备把它们带进棺材的。同理,一个本质善良的人,为什么不可以隐瞒自己不见容于现在这个社会的某段历史呢?这就像一个男人年轻时轻佻浪漫,钻了某个女人的被窝,但他断乎是不会告诉自己的老伴和子孙的。
“你还是不信任我。”赵广陵有些气哼哼地说。
“你信任我吗,老伙计?”
“说实话,三分相信,七分不信。”
“我和你相反,七分相信你,三分怀疑你。”
赵广陵说:“我就是百分之百地不相信你,也对你无碍;你有百分之一怀疑我,我就可能重新进去。”
周荣沉默了,许久才叹一口气,“什么时候我们这两个老龟儿子,能像打鬼子时当敢死队那样,同袍同泽,以心印心?”
“不可能了,我们现在是两个世界的人。”
“难道我们不都是中国人?”
“中国人是要讲阶级成分的,要讲矛盾斗争的。夫妻、父子,都要讲阵线、论左右,这是我在监狱里学到的。夫妻互相背叛,父子互相出卖,信义、道德、良知都被打上了阶级的烙印。人分了阶级,就像水有了落差,人就有了斗争的动力。人和人斗来斗去,其实没有输赢,只剩下伪装。无论胜者还是败者,每个人都戴上了面具,伪装自己的谎言和套话,伪装自己的爱或者恨,伪装自己的左或者右,伪装自己的强大或弱小,伪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甚至伪装自己对一朵花儿的真诚赞美,对一个漂亮女人的真实想法。人要是都脱去了伪装,就跟我这个老丑八怪一样不堪入目了。”
“别瞎扯啦,赵广陵同学。”周荣忽然目光炯炯地逼视着自己的老战友,“实话告诉我,龙忠义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