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2/8页)
还记得他的老人牵着孙子来看热闹,说,喔唷,原来是赵家老二忠义回来了,真是稀罕啊。上一次回来还是扛着亮闪闪金星的军官哩。还以为你去台湾那边当大官发大财去了。赵广陵对这些势利眼的乡党冷硬地笑笑,不与作答。“赵忠义”是这个身世沧桑、经历复杂的老人最为单纯的名字。它和下河摸鱼捉虾、上山打鸟下扣子、田野里疯跑撒野以及课堂里被先生呵斥打手心有关。儿时的伙伴们都认得赵忠义而不知道他后来那些让人头脑发晕、皂白莫辨的“大名”。甚至当乡党们叫他赵忠义时,他也要愣一下才会反应过来。一个天涯浪子离自己童年的名字有多远,他和故乡就有多远。
此番再建家园差不多晚了四十年。如果在日本人投降那年就英雄还乡,人生或许是另外一番景观。尽管被战火蹂躏过的故乡已然破碎,但那时门前还桃红柳绿,老母尚在,哥嫂同院,侄甥绕膝;屋外的田畴新苗拔节,麦穗安详;故园被鲜血浇灌后正在复苏,赵家老屋就像当时的国家那样,在巨大的伤痛中舔血抚痕,拭干眼泪,再度屹立。那一年几乎家家都在重建战火中毁坏的房子,赵广陵作为抗日军人回到家乡,受到家乡父老的盛情厚待。县府专门拨出一小笔钱款,资助赵家恢复家园。新房落成时,一个乡绅还特意送来一副“忠孝师表”,其书云:
龙陵赵君忠义,乃我抗日军人壮士营长也。白塔赵氏,渊源深厚,先祖南京应天府籍,乃明洪武十四年征南将军沐英之副将。奉旨西征南疆,荡平叛逆,开疆拓土。功在大明,利在汉家。虽屯垦边陲,忠孝之节,仁义之礼,香火传焉。数百年庭趋千孙,庙食百世,名登通志,位列乡贤。忠义营长之高堂稷源公,仁德并齐,不慕轩冕,躬耕陇亩,行仿武侯;养亲训子,耕读传家;南山隐豹,边地真君子也。时倭寇窜境,躏我国土,稷源公芝兰生于深林,大义彰于天下,慨然送子“死”旗一面,倭寇闻之胆怯,四邻唏嘘服膺,诚可为千古楷模矣!壮士去兮,视死如归;从军杀敌,歼敌无算,踏破敌阵,屡建奇功。忠义营长舍身报国、救民族存亡如斯,何也?我边地龙陵钟灵毓秀之养,赵氏家族诗书传家之训,忠义营长忠孝仁义之守。斯称不朽,诚哉信然欤。河山光复,家国再兴,忠义营长忠孝两全,车师凯旋。佩勋章光祖先耀门庭,裹“死”旗灭倭寇夺降旗。赵氏一门有幸,山川备沐荣光。忠义营长精忠报国之丰功伟业,可传百世而昭后人矣。
这份几十年前的“忠孝师表”赵广陵早就忘记了,赵家的后辈也无一人知道。只是在翻修房屋时,赵广陵在屋顶的横梁上才无意中发现。它被卷起来仔细地装在一个木匣里,镶嵌在横梁上方专门掏出来的木槽中。木匣上的烟垢、灰尘足有一寸多厚,把一个人曾经的荣耀,密密实实地尘封了。
当时,帮他取出这个木匣的几个侄孙很失望,他们都是初中都没有读完就混迹在社会上的年轻人,或外出打工,或在家务农,做点小生意啥的。家里忽然冒出来的这个二爷一度让他们认为是个有钱的阔佬。赵家这几十年一直是凋败的、破落的,儿孙们在背着反革命亲属的黑锅中长大。到这口“黑锅”终于被扔掉时,他们也成年了,回头一望,耕读传家几百年的家族后裔,竟然没有一个读书人了。赵广陵展开“忠孝师表”时,先是自己默念了一遍,看得眼热心跳,旧日时光风起云涌、滚滚而来。他颇感自豪地对身边的一个侄孙说:念一念。那小子吭哧半天,念了五句就念不下去了。还嘀咕了一句,说些什么吗?又不是说老祖先留给我们的金银财宝,还藏得那么高。
一个诗书世家断了文脉,几近于断了香火。赵广陵心中的荣誉顿时裹满了尘埃。历史的悲怆正在于它被后人误读、漠视,乃至遗忘。这遗忘来得如此之快,仿佛花开一季。
对一个浪迹天涯的浪子来说,故乡不过是一部老电影,即便再看,也续不上当年的情节,走不进旧日的场景,更找不回往昔的情感了。回到龙陵落籍的前几年,赵广陵虽然接上了家乡的地气,却过得越来越不开心,越来越孤独。早几年他和几个都蹲过监牢的国民党老兵还有个麻将局。赵广陵就此学会了打麻将。老家伙们也放点“彩头”,不多,一毛钱的输赢,为的是惩罚乱“点炮”的冒失鬼。这几个麻友除了赵广陵和一个叫莫大爹的是本地人外,其余几个都是自愿落籍在龙陵的外省人。滇缅战役结束后,许多内地籍的士兵,甚至中下层军官利用国军裁编部队的机会,都落籍当地了。当年国民政府发给他们的遣散费少得可怜,一个士兵仅有两块法币,尉官三块,校官也才五块。士兵们拿到的遣散费只能买到五双草鞋。战争过后本地的一个奇怪的现象是,那些半年前还在跟日本人浴血奋战的远征军军人,现在成了流浪汉、叫花子。当时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的百姓,现在不得不联合起来,防备那些散兵游勇的侵袭。当然也有不少老实本分的士兵,认为这样的地方,无论务农还是经商,都堪称风水宝地。他们四处为人打零工,做点小本生意,运气好的便上门入赘,也不论人家姑娘的好丑了,有家有媳妇,铸剑为犁,在没有战火的和平岁月,就是天堂里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