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6/8页)

龙陵县的伪政权只存在了两年的时间,赵稷源出任县长,赵忠仁任文教科长。赵稷源回到县城后才知道日本鬼子刚来时,到处抓慰安妇,造成二儿媳卢小梅的惨死。他找到吉村,声色俱厉地说:一支充满兽性的军队永远征服不了一个国家的人民。你们要是再在本地抓一个妇女充当慰安妇,我将发动起全县民众与尔等禽兽再死战一场。吉村大尉拍着胸脯保证,类似不幸事件再不会发生,行政班的宪兵队将会竭力维持本地治安。

日军的行政班是个在占领地区实施奴化统治的机构,它主要负责为占领军在本地筹集粮草、维持治安、奴化教育等方面的事务。那时日本人是自信的,以为龙陵前面有松山作为天然屏障,中国军队永远打不过来。如果他们能越过怒江天堑的话,直捣昆明、重庆,对大日本帝国的军队来说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他们甚至还在龙陵建立了一个农科研究所,从日本找来几个农业方面的专家。在日本人看来,占领的地方,就是自己的家园了。

没有人知道赵稷源老人出任伪县长后内心真实的痛苦。从前在族人面前威风凛凛、阐释族规、训导族人、率众祭祖的族长,现在成了一个沉默寡言、不敢面对列祖列宗的罪人,连在大街上都只能贴着墙根走。在龙陵县城里,赵家祠堂是一座位于城边白塔山头上庄严气派的建筑,建于清朝乾隆十二年,由一正两厢及面楼构成一个封闭式的四合院,有大小房舍二十多间。正堂上供奉了赵氏家族祖先的牌位,一块楠木牌坊高居神龛之上,上书“南京应天府赵氏门中历代宗祖之魂位”。正堂四周还悬挂了赵氏家族的族规、赵氏后人的字派诗,刻在一块大理石碑上的龙陵赵氏族源碑文,以及历辈祖先的诗文字画。这里是龙陵赵氏人家的香火之地,血脉之源,凝聚之所,皈依所恃,根系所在。往常每当赵稷源走进赵家祠堂时,他浑身仿佛披上了一道神奇的光芒,既儒雅又凛然,既恭谦又威武。那是祖先的恩赐和庇佑,是赵氏这个伟大姓氏数千年来的滋养。

日本人太知道占领一个地方易,征服这个地方的文化难,他们一侵占龙陵,就把前线司令部和行政班本部设在了赵家祠堂。赵稷源回到龙陵后,发现他们推倒了赵家祖先的魂位,砸烂了刻在香樟木板上的族规和字派诗,仅保留了几幅祖先的字画。跟在他身边的吉村大尉阴笑着说:

“赵老先生,我们是信奉神道的国家,比你们的儒教优越。大东亚圣战的目的,就是要教化你们落后于时代的信仰。不是吗?”

赵稷源岿然不动,眼泪含在眼眶里。

吉村又说:“我们的前线司令官板田少将说,这正堂的墙上该有一幅字。久闻赵老先生工诗书、善笔墨。是否肯赏光为我们尊敬的板田少将写一幅字呢?”

赵稷源沉默良久,又巡视了一遍这充满膻腥味的祠堂,才缓缓说:“备笔墨。”

吉村忙叫人准备,还殷勤地问:“就写幅‘武运长久’吧,拜托了。”

赵稷源挥毫写下“魑魅魍魉”四个字,大篆体,遒劲凝重,笔力苍健,四个“鬼”字旁写法各异,如四个张牙舞爪之地狱小鬼。

吉村哪里认得这幅字,更不解其意,忙拉住赵稷源,“赵老先生,这字……什么意思?”

赵稷源将笔一掷,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说:“尔等文明岂敢曰高乎?”

吉村最后还是把这幅字装裱了,悬挂在祠堂正厅过去供奉赵氏祖先魂位的墙上,因为日军在本地的最高指挥官板田少将说这字写得鬼斧神工,是绝妙的中国书法。吉村在日军中以中国通自居,他成天缠着赵稷源习书法,下围棋,品茶茗,把自己装扮成中国文化的爱好者。但背地里,他却命令宪兵队逐户收缴龙陵县城赵、李、王几大家族的族谱,以及民国教育读本,悉数丢进火堆里。同时还威逼赵忠仁兼任新办的日文学校校长,用日本国小学教材和汪伪政权的亲日教材教学。县城里家有十二岁以下的学童,均必须来日文小学上学。

赵稷源有天对赵忠仁说:“这帮禽兽,想斩断我们的文脉啊!”

赵忠仁抹一把眼泪,说:“爹,当年为什么要送我去日本留学?”

赵稷源只能深叹一口气,“当亡国奴可以一时,但不要忘记自己的祖宗血脉。先祖自明以降至清,也当了亡国奴。但我泱泱中华、堂堂赵姓,从来未曾改名换姓,诗书传家,耕读世代。山还是我赵家的山,地还是我赵家的地,血脉,还是我赵家的血脉。往昔为父送你远赴东瀛留学,是为了更好地以夷制夷。国父孙中山、委员长蒋介石都留学日本,肇建同盟,推翻满清,开创民国大业。现在看来,以夷制夷,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