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五(第8/8页)

多年以后赵广陵每当想起在日本人面前屈服了的父亲和兄长,便会自我拷问一番:如果换了我,又将会如何?匹夫之勇是个男儿大丈夫都不会缺,战场上两军对垒,操戈搏杀,酷刑前威武不屈,死不失节,都不是很难的事。难的是当身前高堂,身后妇孺,凌辱加身,引颈就屠之时,你如何选择?玉石俱焚,毁家纾难,赢得满门忠烈的美誉,诚可敬佩。但那是后人的追封。这后人中的任何一个人,让他来经受一次这样的考验,他又会怎样?赵广陵在第二战区打游击时,见识过那些沦陷区的顺民,也和汉奸打过交道。那时他对这些人一概鄙视、仇恨。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顺民、汉奸,也会出现在自己家里,连送过“死”字旗给儿子的父亲,也会屈从于当顺民。一个手无寸铁的善良老百姓,在国家与国家之间残酷的战争机器绞杀下,该如何保住自己的气节?在家那段时间,他怎么也难以把兄长的身影与山西洪洞县那个高排长的伪军形象剥离开来,他们为日本人做事,但还是没有彻底忘记自己是个中国人。他们不一定都是软骨头,从皮到里都数典忘祖,与日人狼狈为奸。他们的命里或许有些东西是见不得战争的:贪生、顾家、温良、顺从、软弱,当国家无力庇护他们时,很可能就屈服了。这样的人即便在和平时期也会有很多,只不过没有在战火的考验中彰显出来罢了。身逢乱世,人一生要保持清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倒不是因为面对家人,赵广陵才会这样反思。日本人太会拿捏中国人的软肋了,你们不是讲忠孝吗,我就让你尽忠不能尽孝,尽孝不能尽忠。他们师从中国文化,学到了很多优秀的东西,也吸纳了不少糟粕。而在战争中,这些糟粕被他们放大到了极致。他们就像想扳倒一头大牯牛的野豺狗,它一口咬不断牛的脖子,牙齿也难以啃进厚实的牛背,但它会卑鄙地向大牯牛的肛门发起攻击,把肠子拉出来,让牛拉血,力竭而死。

那一次回家,是赵广陵和自己的兄长最后一次见面。兄弟俩既有舔痕抚翅的相互宽慰,也有经历过战争洗礼后在对方身上看出的陌生。赵忠仁说,当远征军攻打龙陵时,父亲曾告诉我,大潮流之下,我们唯有以死谢罪。其实哪有那么严重呢?都是中国人,都在从不同的方面为国家做事嘛。赵广陵那时便感到,一向敦厚温良的兄长现在成了左右逢源的人,成为赵氏家族羞于进祠堂的人,成为赵广陵心里永远感到痛的人。如果说在抗战胜利后赵广陵有什么悔恨的,就是兄长当年为什么要去日本留学?这个蕞尔岛国和他赵氏家族如此不共戴天,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毁兄之罪,锥心刺骨,罄竹难书。还有哪个国家,能像他们那样将世上所有的坏事都干绝?又还有哪个民族,能忍心把一个恪守传统、耕读世家的普通中国家庭,毁灭得支离破碎、面目全非?

赵广陵在“敌伪档案”中看到父亲和兄长的档案是如下记载的:

赵稷源,龙陵白塔人,地主。育有二子,赵忠仁、赵忠义,赵忠仁留日生,后为汉奸(见档案号××××××号)。赵忠义为国民党军队伪营长,抗战胜利后参加内战,后去向不明,相关档案缺。1942年日军攻占龙陵后,赵稷源曾暂短组建过抗日武装,后变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县长。1944年国民党军队攻打龙陵赵家祠堂时,纵火焚烧祠堂,与日军同归于尽。

赵忠仁,龙陵白塔人,留日学生。1942年变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文教科伪科长,兼任日文汉奸学校伪校长。1946年出任龙陵县国民党反动政权法院伪院长,1952年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经人民政府公审后判处死刑,立即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