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沉没的国度 6(第4/5页)
“出殡完了就可以吧。我昨天一整天和今天中午都吃的斋饭……”哥哥轻快地从飞机上走下来,接着又说,“对我老婆要保密哈。她最近突然变得爱唠叨了,上年纪了吧。”
两人来到北新地的一家饭馆,据说这里的河豚做得好,特别是能喝上好酒。兄弟俩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地喝了,但都没有喝醉。两人喝完来到街面时,新地大道已经是灯火通明,在光怪陆离的灯火中,车流和醉客乱成一团,拥挤不堪。关西也由于承担向大震后的关东送电的任务,以及海岸地带的下沉致使一部分发电厂停工,造成电力不足,因此,一些酒吧自行关闭了霓虹灯,但是,即便如此,在透着灯光的酒吧门口,迎送客人的女招待们娇滴滴的声音,依然与往常一样喧闹嘈杂。
哥哥说吃完后去酒吧,今晚就住下吧。小野寺告诉他,自己无论如何一定要乘坐明早的航班回东京,所以就在饭店前告辞。酒店订在机场大楼内,飞往东京的早班飞机也订好了。
“明天,给母亲拾遗骨就拜托了!”他对哥哥说,“真是于心不安,亲戚朋友又要说什么吧。”
“没关系。都交给我好了。”哥哥结完账站起来说,“那么,暂时不能回家了?”
“啊……”小野寺想到明早就要开始的那个没完没了的神秘工作,含含糊糊地答道,“是这么打算的,过几天再告诉你情况。”
哥哥在小房间的门口停住了,从胸口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细长的纸包放在他的眼前。
“那么,这个就交给你了。”哥哥说,“是母亲的遗物。”
接到遗物,他没有放进口袋,只是拿在手上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一种不可名状的情感油然而生,他有些语无伦次,说出的话和他想要说的完全不同。
“最好还是去加拿大,哥哥。”他又说了一次,声音里带有一种奇妙的、充满挚爱的情感,“那绝对是最好的选择啊……”
“真是怪怪的家伙呀!”哥哥开怀大笑,转过身来往外走,扔回一句话,“别替他人操心了,你自己的事打算怎么办?也该成家了吧。三十好几还单身一人,变得邋邋遢遢的。”
两个人在饭店门口道别,哥哥沿着新地大道向南面的御堂筋方向走去,他则朝相反方向的樱之桥走去。远处一幢大楼新近安装的大屏幕滚动地打出了“富士宝永火口喷火”的字样。
2月末,冰冷的寒气笼罩着街道,细雪纷纷扬扬,晚上八点钟的新地大街热闹繁华,与两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临近决算月[49],大道上充斥着参加宴会的私家车和公务用车,有喝醉了大声唱着军歌、步履蹒跚的一帮男人;有穿着袒肩晚礼服、哆嗦不已的年轻女招待——她们被一名恶作剧的醉客弄得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有鼓鼓囊囊地穿着上等大衣,蹒跚行走的绅士;有卷起和服的袖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踩着碎步疾行而去的女招待;有头上裹着围巾的卖花姑娘;有弹着吉他、拉着手风琴的流行歌手。在这里,寿司店,还有专门为女招待开的烤章鱼店——已摆出了摊子;这条街上仅有的一家大众口味的中国餐馆,锅里挑面的热气儿从门帘缝隙处冒出,向着路面飘去。
漫步大街,迎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小野寺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是啊,奈良二月堂的取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种意识的突然出现,令他不寒而栗。
这里的生活——迎来严寒,送走立春,等待不久将至的春天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人们都在心里描绘着各自的“明天”。严冬之后,春天来,樱花开,孩子们长大,新学年开学,工薪阶层们有一天会成为科长,女招待们会找到资助者为自己购买一家店铺,或者寻到理想的对象幸福地结婚。在一路蹒跚走来又匆匆而去的缓慢且真实的岁月足迹中,人们装点着朴实的希望,享受着季节的乐趣,感受着人生的悲欢,他们在描绘各自的人生。小野寺一想到这些,就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就像在直升机上所感受到的一样。此前,他一直被一堵透明的墙搁在了“生活”之外,这种“生活”是自己期盼且愿意投身其中的生活,而这堵墙就是“死亡的屏风”。从墙的这面望过去,那粉饰太平的温暖景象的背后却分明藏着死亡和毁灭的杀机。沐浴着灯光的街道上,有无数成双成对的脚步在无忧无虑地移动着,这一对一对的脚步丈量下去的就是无数的“人生”。每当想到这儿,小野寺便感到身体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大家快逃吧!小野寺想大声地呼喊。
春天很快就要来临。但是,夏天不知道会怎样,秋天更没有定数,明年,或许会从你们脚下踩着的大地上消失。你们坚信只要迈着轻盈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那个“明天”……已不再是你们所描绘幻想的那个明天。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变化,将把你们如坚信大地恒久一样深信不疑的“明天”彻底摧毁。未来将会怎样?眼下,谁也不知道。同胞们,快抛开所有的顾忌,马上从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逃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