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与炸弹
M.李克特
玛丽·李克特,威斯康星州人,1999年开始发表科幻与奇幻小说,被称为该领域最敏锐的短篇小说作家之一。她笔下的科幻、奇幻与恐怖小说不仅行文流畅,而且极具冲击力。由于李克特的作品总会向读者传达某种正义,因此也常被比作科幻界的谢利·杰克森。最近几年,各大奖项频频提名李克特的作品,其中还包括她2006年的首部短篇小说集《梦的地图》。
2003年,李克特发表短篇小说《面包与炸弹》,并坦言该小说是受911事件之后频发的袭击事件启发而创作的。但这篇小说所表达的内容远不止这些。在众多科幻小说之中,这也是一篇大师级的作品。她借孩子之口,道出“这个年纪的人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走进成人强加给你的世界”,以此描绘出一幅被恐惧统治的未来景象。故事中带给读者冲击感的地方,恰恰是叙述者的留白之处。
曼门斯威特赞德家的孩子很奇怪,她们从来不上学。要不是鲍比看见她们带着山羊和各种各样奇怪的摇椅搬来,我们甚至都不知道他们搬进了山坡上的那栋老房子。可那房子的窗户全破了,院子里也长满了多刺的荆棘,我们无法想象那地方怎么住人。一时间我们都想见见那家的孩子。我在学校听鲍比说,他们家有两个女儿,女孩们有烟霞般的头发和黑橄榄一样的眼睛。可她们从不来学校。
当时我们正读四年级。这个年纪的人就像是大梦初醒一般,从漫长的睡眠中醒来,走进成人强加给你的世界。从前不许我们过的马路,我们偏要过;从前不许我们说的话,我们偏要说。那一年,我们惊讶地发现了许多从前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曼门斯威特赞德家那两个神秘的孩子,以及我们的身体发生的变化——这些变化更令我们感到兴奋(不过有时候也很烦人)。我们从小就听父母透彻地解释这些生理问题,无一例外。丽莎·比顿还没学会说自家地址的时候,就学会说“阴道”了。拉尔夫·林斯特更是帮母亲接生了自己的小弟弟珀泰。那天晚上外面突然开始下雪,而他父亲还没赶回家。不过这些生理知识究竟有何意义,直到那一年,我们才真正有所体会。我们迎来了世界与身体的双重巨变,我们开始对熟悉的生活产生了一些陌生的感悟:原来某个朋友那么可爱,或是臭烘烘的,或是喜欢抠鼻子,或是很胖,或是穿着脏内裤,或是当他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近距离盯着你时,你会突然觉得脸发烫。
等海棠开出一树亮眼的粉红,蜜蜂嗡嗡地忙碌,我们的老师格雷摩尔太太望向窗外叹气。大家前排后排地传纸条,在上面制订学校野餐时的疯狂恶作剧计划,像是如何拿水气球埋伏老师,如何朝校长身上扔馅饼。当然,这些事最终都没有发生。只有特利娜·尼德尔斯一个人觉得很失望,因为她真的以为大家会那么干。到这个岁数了,特利娜依然戴着蝴蝶结,还偷偷吮拇指,她根本就是个巨婴。
进入夏天之后,我们常常跑回家或骑车回家。路上大家高兴得大喊大叫,想干什么就干什么——都是格雷摩尔太太对着海棠树叹气时,我们想出来的好点子。这季节海棠花都谢了,又变得和平常一样不起眼。我们扔球、骑车、踩着滑板从车道上滑下去,摘花、打架、化妆,然后还得过几个小时才吃晚饭。我们看电视,以为这样就不会无聊,但不一会儿我们开始倒立着看电视,或是来来回回地换频道,或是找借口和屋子里的哪个人打一架。(我家就我一个人,无法这样放纵。)就是这时,我们都听到一阵陌生的声响——是山羊的叫声与铃铛声。在灰暗的电视房里,我们拉上窗帘,悄悄窥向昏黄的阳光。
曼门斯威特赞德家的两个女孩的衣服颜色鲜艳,像马戏团。一个围了条紫纱巾,一个围了条红纱巾,上面还有闪烁的亮片。两人坐在木头货车上,拉车的两头山羊脖子上挂了铃铛。麻烦就是这样开始的。通讯社根本不提我说的这些事:烈焰般的海棠花、天真无邪的我们、铃铛清脆的声响。他们只报道一些叫人不开心的事情,他们说我们野蛮、没人管教、诡异。他们说我们很危险。仿佛生活是一块琥珀,我们始终悬浮在其中,生来如此;仿佛我们并不是逐渐演化成那种恐怖丑陋的模样的,也不能从中走出来,(但我们确实走了出来),成为教师、舞者、焊接工、律师,还有几个人当了兵,两个人做了医生。而我,成了一个作家。
惨剧发生后的那些天里,所有人都说生活被毁了,未来将支离破碎,但只有特利娜·尼德尔斯一个人坚信这一点并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其他人遭受了各种各样的谴责,但大家依然继续生活了下去。是的,确实如此。你会惊讶地发现,即使有那样一段阴暗的过去,人也可以活下去。拿钢笔的手(或是拿粉笔、听诊器、枪,碰触爱人的肌肤)与划火柴的手不一样,根本做不出那种举动,那不是一件可以原谅或治愈的事情。回首往事,告诉自己那个人就是我或者说我们,这真的是一件很奇怪的事。你还是那时的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