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烟笼青山,孤亭无声,冰凉石桌上摆着一盘残局。

“你输了。”

布衣老僧冷冷道。

“棋盘还未一色,输赢又从何谈起?”

雪堆的纤手从石瓮取出漆黑一子,轻轻放下。

“冥顽不灵。”老僧落下一枚白子,取走一串黑子。

寒山深处传来震震疏钟,回荡于青山万壑。

“公主能否解贫僧一惑?”

“请说。”

“……上好的雨前龙井,公主为什么要往里泡枸杞?”

“养身保健,延年益寿。”

“……如果贫僧记得没错,公主的及笄礼才刚过不久。如此年轻,就需要养身保健,延年益寿了吗?”

“养身越早,效果越好。”

“谁说的?”

“我说的。”

老僧片刻无言,嘴边扯出一抹嘲讽:

“公主如此乐天豁达,看来平日也不受世事困扰。”

秦秾华抬起头来,微微一笑:

“实不相瞒,我已被一个问题困扰多日。”

“哦?是什么问题让你也觉得棘手?”

“阁下既然心中无佛,又何苦用袈裟困住自己?”

老僧面色一沉,白子重重落下,撞动周身黑子。

“公主是在说笑吧!”

秦秾华不慌不忙,从乌黑石瓮中取出一枚黑子放入棋盘。

“我曾听闻一个故事。”她说:“一个富家女和穷书生。”

老僧冷笑:“太俗。这样的故事,天底下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富家女及笄那年,于溪边踏春,对玉树临风的穷书生一见钟情。自此以后,两人在上天的安排下频频偶遇,直至两情相悦。”

“然后书生高中皇榜,衣锦还乡,用八抬大轿相迎?有情人终成眷属?天真!”

任他如何抬杠,清澈低柔的声音自缓缓淌过寒桌残棋,如春溪叮咚。

“富家女是家中嗣女,书生却向往庙堂之高。两年的锦书传情和月下对影,在春闱面前都注定成为过往烟云。”

“早晚如此!”

“富家女不愿束缚书生脚步,书生却不愿就此缘尽。富家女和赘婿成亲前夕,书生夜闯香闺,结下生死之约。”

“……”

老僧取子的右手僵在石瓮上方,干瘪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黑子静静落下。

“书生走了,富家女在家中痴痴等待。”

“……够了。”老僧死死攥着白子,长有黑斑的手背上青筋毕露。

“春闱结束了,书生没有回来,冬天了,书生没有回来,直到富家女难产而亡,一尸两命,书生仍未回来。”

“……”老僧闭上眼,浑身震颤,干瘪薄唇上血色尽失。

黑子不为悲欢所动,再次落下。

“徒留老父一人,散尽万贯家财,遁入空门,画地为牢。望山不是山,见佛不是佛。”

孤亭中半晌静默无声,老僧颤动的眼皮下隐有水光生辉。

“我赢了。”她说。

山穷水尽处,已变柳暗花明。

老僧睁开洇润的双眼,冷冷寒光刺向棋盘对面:

“玉京公主真是好兴致!湖广大旱,哀鸿遍野,你不呆在宫中享福,却跑到深山野林消遣小老儿来了!”

秦秾华笑道:“我是来祈雨的。”

“公主认为,一个不信神佛,不拜鬼神的人,也能祈来救命之雨?”

“不如我们打一个赌,酉时之前,雨来了,我就取走此处一物。”

“雨没来呢?”

“雨没来,我就皈依佛门。”

老僧拍腿冷笑:“好!我倒要看看,到时你会如何诡辩!”

“离酉时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再来两局?”

“来!”

黑白棋子你来我往,低沉疏钟停了又响,不知过了多久,天边外传来一声孤鹤清鸣。

一颗雨滴砸进枯黄草丛,如蟋蟀叶间弹跃。

老僧握着白子的枯手悬停半空,怔怔望向亭外万壑空濛。

秋雨如注,从青檐绿瓦飞泻而下,砸入干燥土地。雨气扑鼻,带来幽幽草叶芳香。

天地,转瞬变了颜色。

“我又赢了。”

秦秾华放下一子,将棋盘上的白子又一次温柔绞杀。

老僧推开价值千金的天地棋盘,颓然道:“……你拿走吧。”

“我要的不是此物。”

秦秾华看着老僧的一双精明鹰眼,缓缓道:

“我要的,是从白丁之身起家,聚天下财富,数渡西洋,剿水寇平海波的海商郑松川。”

老僧沉默良久,说:

“小老儿人痛失爱女,寻仇多年却一无所获,如今早已心如死灰。一往无前的郑松川再也不会回来了……公主还是另寻他人吧。”

“心中有仇,却无人可报,所以心如死灰。如果我告诉你,当年的穷书生已高官厚禄、封妻荫子呢?”

棋盘突然翻转,黑白无数棋子飞弹,浸润在无边秋雨中。

“你知道他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