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程书国
一早起来,窗外的天空还带着尚未消散的夜色。杨进开照例做了简单的牛奶燕麦糊吃,顺手就着水池洗好碗。电暖气早晨刚开,屋里依然很冷,他一边听着电视里的体育新闻一边哆哆嗦嗦地换好衣服,其间看了几次邮箱,可一直没有收到希望的消息,微信也没有回复。杨进开只好穿好大衣出门。昨天上午收到齐南的存折之后,下午就忙不迭地去银行把其中给他的那一万元预付款取了出来。先不管案子是否真能如他所料轻松搞定,这笔远超预期的收入实在是太重要太温暖了。杨进开仔细把厚厚的现金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是下个月要付的房租,这部分无论如何不能动;另一部分薄薄的是可能的其他用途。他小心地把钱折到大衣的内兜里,表情压抑不住的欢快,那样子完全是一个突然得了意外之财的没心没肺的穷侦探。本着庆祝每一个小喜悦的生活哲学,晚饭时杨进开满足地去附近日式料理店吃了一份久违的鳗鱼饭。闵南理工地处上海郊区,距离杨进开的办公室足足有四十公里。杨进开在拥挤的地铁里站着昏睡了一路,倒了三次车,直到十点半才到达闵南理工的大门口。又打听了物理学院的位置,坐校内摆渡车到了物理楼,这时距约好会面的时间只有不到十分钟了。楼的正门就开在北面,这并不是中国传统建筑的制式。杨进开注意到门口的绿地里,原本新闻里写到的隔离带已经没有了,旁边的松树枝仍然有折断的痕迹。靠近路边的草地上摆了几束小花,大多数已经枯萎了,只有一束不知名的白花似乎是刚放置不久,十分显眼。杨进开没有多停留,提步走进楼去。“教授啊,他现在还在隔壁跟研究员们开项目会,应该快出来了,在这儿等着吧。关上门,外面太冷屋里有空调。”一个头发乱乱的看起来有点神经质的男生头也不抬地说。不是杨进开昨天打电话时的那个可爱女声,很显然应该是临时轮流帮忙接听电话的。杨进开道了谢,坐到门边几把随意摆放的木椅子上。这是一间纵深宽广的教研室,杨进开离开校园已经很久了,觉得有大概两三间以前的大学普通教室那么大。迎面六面巨大的铁格玻璃窗没有窗帘,窗台放了几个瓷质花盆,即便里面曾经种过植物,现在也什么都没有了。七八张宽大的条案桌古怪地挤在窗户下面的阳光下,十几台电脑屏幕都亮着,各种线路缠绕着排在桌子上。桌下堆满了成山的书本和资料夹。两旁相对的墙上是两扇巨大的双层推拉黑板,分别由四块标准尺寸的黑板组成,左手的那扇密密麻麻地写满公式和图形,总之都是杨进开看不懂的东西,粉笔灰靠墙堆了一地,似乎很久没有人好好清扫了;右面那扇似乎更为陈旧,贴着无数招贴,有些应该是学术文章,有些是学校里的各类活动海报,其中还夹杂着某个时下流行女歌手的演唱会海报,女歌手的脸上被仔细地画上了一撮明显是爱因斯坦式的小胡子。整个教研室几乎是空的,只有最靠近门口的这张桌子上坐着那个刚打过招呼的男生,正在心无旁骛地把头埋在电脑屏幕后面。杨进开看着这间教研室,不由想起自己大学时的情景,转眼已经十几年过去了,感慨地一笑。离开大学时,自己在大学里得到的东西一目了然,而失去的只有在很长时间之后才真正懂得。正在杨进开走神的时候,他背后楼道里的一扇门打开了,随即传来一阵嗡嗡的人声,大概十来个人从隔壁的办公室走了出来。一些人继续向楼梯走去,还有几个人一边聊着一边走向教研室。走在中间的是一个中年人,在不停地和身边一个抱着几卷材料的女生快速说着什么,语气似乎很严厉。杨进开立刻认出这个中年人就是他昨晚在官网简历里看到的人。“程教授!”程书国扭过头停下来。杨进开走过去,笑着说:“我叫杨进开,昨天电话里同您约过。”“噢噢,杨总!对不起对不起,让您久等了,开会给耽误了。来,来我办公室坐吧!”程书国爽朗地笑起来,声音里带着显著的鼻音。他拉住杨进开的手使劲握了握,又跟身边那个女生模样的人快速交代了几句。与此同时,杨进开注意到那个女生似乎在看着自己,不由得也用余光多扫了一眼,女生的目光又迅速转了回去,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快速离开了。不过几秒间,杨进开还是本能地掌握到了他最感兴趣的信息。“嗯,这腿够劲儿。”他完全无法控制地阴暗地畅想了一些场景,脸上不动声色地跟着程书国来到了隔壁的办公室。刚进门时房间几乎是全暗的,只有一个投影投在左前方的幕布上,上面是一些看起来让他眼晕的复杂公式和示意图。“哎呀,真是不好意思,还没来得及收拾。”程书国按了一下门边的按钮,伴随着一阵低低的嗡嗡声,幕布缓缓升起,窗帘向两面打开,投影也随之暗下去。程书国的办公室相比教研室小了很多,但作为一个单人办公室来说,仍然十分宽敞。一张厚重的木质书桌侧靠着窗,后面是两个巨大的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和资料。两张老式三人皮沙发相对靠墙摆在两边,周边零落地摆着七八把木凳子,围着中间一个白色的活动书写板散开,书写板的中间是一个仔细画出的大大的框图,似乎是几个项目合并的时间表,详细注明着负责人和日期。杨进开立刻注意到其中最后一行被打了一连串红线,不知道是着重还是取消的记号,这一行负责人的名字已经被擦掉了,但从留下的淡淡印记依然可以辨认出“罗江”的名字。杨进开不由更仔细地看了看,项目的名称叫“Theory of Universal Intelligence”,杨进开认识这段英文,但根本不理解是什么意思,他默默地记了下来。“嘿嘿,这个东西是新装的,申请了很久才批。基础研究没有钱啊。”程书国指了指墙上正在升起的幕布,拉杨进开一起坐到沙发上。这时,一个戴眼镜的女生进来把两杯茶放在茶几上,头也没抬又退了出去,关上门。“杨总,抱歉抱歉啊,今天上午我跟组里有个会……昨天小张跟我说十一点客人来的时候,我就怕来不及,让她跟您定晚点的时间,可这小姑娘连您的信息和电话号码都没有记下来,让您久等了,您看看您看看……”程书国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团类似手绢的东西,一边说话一边小心地打开。从褶皱打开的过程可以看出,那中间充满了布料原本不应有的黏稠触感。他仔细观察了一下,似乎没有找到合适的部分,惋惜地叹了口气,又重新团成一团塞回了口袋,同时用另一只手掌随意地擦了擦鼻子。这一切都坦然发生在杨进开身不由己的注视下,这让他不由得把刚才握过的右手按在沙发上,使劲地蹭了蹭。“没事的,程教授。我也是刚到。”程书国又客气了几句,吸着鼻子探着头说:“杨总,您电话里说是什么基金会的来着,是有什么合作项目想找我谈?”这是杨进开昨天电话里告诉办公室小张的故事,背景不清楚前他不想让很多人知道太多。杨进开从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面不改色地说:“程教授,不瞒您说,我实际上代表一家信息调查公司,这是我的名片。这次来是受人委托同您协商一本笔记本的事。我的委托人相信这本笔记本目前在您手里。”程书国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接过名片却没有看,仔细抬眼看着杨进开,似乎有些困惑。杨进开也尽量友好地回看。程书国突然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哎呀……”程书国笑着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拿起一个印着某会议留念的保温杯喝了一大口水,又随手在书桌上抽出一张纸巾擤了擤鼻子,重新笑起来。“哎呀哎呀,我可真没料到,这件事他竟然会请调查公司的人来见我。”笑容慢慢转成了苦笑,他重新坐下,低声对杨进开说,“我跟他说过很多遍,笔记和可能有关的公式记录都还在找,我还在做工作。”公式?齐南教授对他的委托请求里并没有提到任何与公式相关的内容,杨进开虽然一愣,却没有显露声色,继续客气地对程书国说:“程教授,我的委托人相信笔记就在您手里,并表示愿意出一个合理的价钱作为回报。”“可真的不在我手里啊。我知道他的意思,但这不单是钱的事。”程书国继续诚挚地说。杨进开想,看来齐南之前就同他提过这个想法,但他没有同意,可能因为什么原因谈崩了。“这不单是钱的事,我还在继续做工作。罗江的自杀搞得所有人都措手不及。那本笔记并不在他留在教研室或者宿舍的材料里,我正在继续查其他几个可能的地方,需要时间……”程书国用手指着摆在他书桌边的几个纸箱,“你看,这几箱是我让学生整理的所有罗江留在教研室里的东西,都仔细查看过了,记录着公式的本子太多了,还在进一步细查,如果有的话应该能找到。可是,这里面根本没有什么皮质的笔记本啊。”杨进开抬身翻了翻,似乎都是些打印的资料和一些水杯坐垫之类的杂物。他皱了皱眉,“程教授,这些东西我可以拿回去看看吗?”“拿走?应该没问题吧……唉,罗江这可怜孩子,一个亲戚都不在了,我们也正愁着把这些东西交给谁。不过里面真的没有那个笔记本。”“好的,那我就拿走了。”程书国点点头,下意识地把手绢又重新掏了出来,毫无惊喜地,这次也没有找到合适的部分,又随手团好塞了回去,接着说:“所以啊,现在真的还没有找到,还有几个地方我需要再想想办法查一下,可能还在凝聚态所里,也可能在他女朋友那里,真的还需要些时间。”杨进开听着,心里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冒出来的新线索实在太多了,对话充满了未知的风险。凝聚态所应该就是齐南所在的研究所,如果还在凝聚态所,为什么齐南还需要问程书国索要?而且罗江为什么会在凝聚态所留下自己的材料?他女朋友又是怎么一回事?杨进开觉得这里肯定还有隐情,心想一定要再找齐南仔细询问清楚详细背景,但目前又不能直接被程书国拖过去,只好嘴里一板一眼地说:“程教授,看来您和我的委托人已经有过不少接触了,我的委托人要求很简单,这本笔记是属于我的委托人的,只要你归还笔记,我的委托人愿意出一个合理的价钱作为回报。”“当然,当然……哎,等等,你说‘归还’是什么意思?”程书国愣了一下,突然猛地站起来,指着杨进开问,“等等,不是直总让你来的吗?”直总?杨进开也愣了下,心里暗叫了声“Fuck”。糟糕,一定是哪里搞错了。但他还是迅速地说:“对不起,我不能透露委托人的信息。”“不不不不,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归还?难道是……齐南?”麻烦了,杨进开只能沉默,但他扑克牌一样的表情也没有多少帮助,程书国嘴角一阵抽动,似乎想要发怒,但转眼就大笑起来。这次比刚见面的那次更甚。杨进开隐约觉得似乎有人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可能随时就会推门进来查看,但幸好程书国那失控的可疑笑声及时停止了,门外的人也最终没有进来打扰。“齐南啊齐南啊,这个学术败类真的以为那笔记是属于他的吗?”程书国大笑着仰起头来,“哎呀哎呀,没想到啊没想到,这个家伙。喂,我说,齐南说他愿意出钱买这本笔记?他愿意出多少钱?”“首先,我无法肯定或者否认我的委托人信息;其次,具体多少金额,我们可以协商得出。”“哈哈,这里没有钱这回事。齐南那个老家伙我知道,他就是一个穷学术败类,把他整个卖了能有多少钱?我要是为了钱,有的是人会出!”“我的委托人……”“不用说了,杨先生,真的,这不是多少钱的问题。这本笔记根本就不属于齐南,是他三十年前偷来的!这些年落在他这种学术败类手里,简直是科学的不幸!”程书国停了下,摆摆手又说,“这些年来接二连三地出了这么多事,老齐可能是压力太大了,精神真的不正常了啊……”他站起来,叹了口气,指着那几箱书,“我们不用多说了,笔记不在我这里,信不信由你。这几箱东西你就带给齐南吧,他们师徒一场,也算是给他留个念想了。”杨进开无奈,只能起身告辞,肚里装了一大堆新的老的疑问。程书国没有再理杨进开,打开门吩咐研究室的两个男生帮着把箱子搬了出去,自己穿好大衣直接离开了办公室。没有再和杨进开握手,这让杨进开心里觉得闹成这样其实并不完全是坏事。杨进开留了下来。一个年纪较大的男生,还有那个刚才在门口打过招呼的有点神经质的小李,帮他把这三大箱东西整理了一下,又加了一个箱子以便把几个大尺寸的资料夹完全封起来。杨进开留了一张名片,请他们找一家可以到付的快递把东西送到他的办公室。小李挠挠头,愣愣地说:“罗江可能还有一些资料放在别的箱子里,要不等都收集齐了再一起快递给你吧。”杨进开想想也好,就同意了。一切搞完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杨进开和两个男生一起下楼。他掏出烟,年纪大些的谢绝先走了,小李笑着接过一根,两个人一起在门口的垃圾桶前抽起烟来。抽着烟,小李一边搓手一边问:“杨哥,你这个信息调查所是做什么的,来找程教授做什么啊?我在隔壁都听见你们吵得很大声,笔记本什么的。”杨进开随口回答:“没什么,程教授的一个朋友托我来拜访下。”杨进开用头点点门口摆放花束的地方,装作随意地说:“上周闹得很大吧,那件事。”“可不是。”小李用力吐出一口烟,“册那(1),死还挑个大晚上死,把人都吓死了。弄得小张好几晚都不敢来研究室,这些日子晚上都是我锁的门。” 见杨进开主动跟自己搭话,小李立刻兴奋地说起来。“嗯。当天你也在楼上?”杨进开吸了口烟,问。“当天啊?对,当天我在研究室,本来轮到小张值班的,但这小贱人溜号,返校日嘛,又推给了我。谁让咱们系女生少呢,大家都让着她们。”“挺晚了吧?”“对,应该是上周六晚上……估计有十点多了吧。我跟警察也这么说的。”小李肯定平时也是个话多的人,“对,警察当然询问我了,我就坐在门口一切都最清楚。我们研究室最近几个项目都很忙,大家都上周就返校了。当晚除了个别几个有伴的,都在。我们院和尚多,没办法,呵呵。对,当天下午程书国单独和罗江谈了很久。罗江啊,我也不熟,他是刚从外系转来的,目前还没分配项目吧。虽然说死人坏话有些刻薄,但这个家伙总是阴阴的一个人,还拽拽的,也不知忙什么,谁愿意让他进自己组啊。可这种混蛋竟然都有像冯灿那种白富美女朋友,你知道,冯灿可是我们整个学院的女神!册那,这种好事怎么没落在我头上?但是据说他们去年就分了,现在不知怎么还搞在一起。不过这种事谁也说不清楚,你说是不是。嘿嘿我才大三,就是跟着博士们打杂的,小张也是,不过事情总是我干。你知道这都是学校惯出来的,是个妹子就敢卖萌。说到哪儿了,对,下午开完会罗江就走了,大概五点多钟吧,后来我去吃饭……我本来从不去食堂吃饭的,那饭人能吃吗?可那天出去逛了下,门口的暗黑料理都还没开张,就只好去二餐吃了个面。吃完回来,冯灿来研究室找他,我说他早走了,她就走了。后来就是大概十点半,我就听楼下有人大喊什么,一开始没在意,后来声音越来越大,这才下去看,就看到人已经躺在那里,什么都完了。”小李一边狠狠地跺着脚,一边继续滔滔不绝地讲着,杨进开又给他续了一根烟。“老天,围了一圈人啊,保卫科的人早到了,把人赶到外面。后来程书国来了,冯灿也来了,扑到他尸体上哭得可惨了。后来派出所的人也来了,救护车也来了。来也没用了,早死得直直的了。”“还能是什么原因,压力大呗,受不了了呗。杨哥你想想,一个大男人,都三十二岁了还在做博后,工作也没有,文章也没有,也不知道怎么转过来的——程教授的组多难进你是不知道——压力能不大吗?别以为读到博士读到博士后好像多光荣似的,都三十好几的人,以前同学的孩子都能上QQ了,自己还跟一群光头和尚住宿舍呢,一个月全算上也就三千多块钱。咱们物理系也不行,不像电院他们那么多项目补贴,想想也郁闷啊。对了,感情估计也是个问题,事实上杨哥你想,如果经济出了问题,感情一定也好不了啊。听说他和冯灿分分合合也闹了很久了,又是返校日当天。嘿嘿,你也知道返校日?嘿嘿。总之估计是彻底被冯灿甩了吧?不过当时冯灿又不顾一切地扑在他身上,哭得那么惨……”说到这里小李突然住了嘴,似乎又想起了那个恐怖的情景,他狠狠地吸了口烟,摇摇头接着说:“唉,女人这见鬼玩意儿谁知道。杨哥你结婚了吗?离婚?哈哈,我没有女朋友,高中有过,大学她去了科大就分手了……”杨进开带来的一包烟被抽了大半,他把剩下的半包扔给小李,小李笑笑揣了起来,准备离开。刚要走,杨进开问:“对了,最近有没有一个叫直总的来过?”“直总啊?对,来过,之前来得更勤。有时候自己来,有时候还带着一个什么方经理……我跟你说,那个方经理可是个大美女!那身材!我天,我天!像那个谁来着?张什么的……想不起来了。现在演电视剧的女人长得都一个样,名字不知怎么也像一个人。总之是个大美女。直总他们公司一直资助咱们物理系的项目,一年好几百万呢。”杨进开问有没有直总或者方经理的联系方式,小李挠挠头说没有,但可以去找找看。杨进开谢了他,小李转身快步跑远了,还回头神经质般地笑了笑。杨进开看着小李跑远,自己把最后一口烟抽完扔掉,起步离开。路过路边的花束时,他停了下来。那束小白花在草地上显得分外耀眼。杨进开掏出手机,发现微信有了新的消息提醒,他打开一看,笑了笑,随即回了条语音信息,同对方约好了晚些时间见面。(1)上海话中常用的发泄词,亦可做调侃、自嘲、强调等之意来解,表达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