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玫瑰(第9/14页)

很多次,我按压住杰罗姆请我转交给希帕提娅的信,忍不住想要拆开它,但最终还是把它完整地交给了老师。很多次,我不远不近地跟在杰罗姆与希帕提娅的背后,偷听到的并非令人脸红耳烧的情话,而是一些普通哲学问题的讨论,事后又不免为这种行为而感到羞耻悔恨。有时,我产生一种向希帕提娅揭露罗马人不怀好心的冲动,可又担心这种没有根据的怀疑被他人诠释为嫉妒。还有一次,我禁不住跑到席昂老头那,辞不达意地告诉他,罗马人打着他女儿的主意,可是面对席昂老头淡然的表情,我才意识到,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与我一样幼稚可笑的年轻人向他通报了这一消息。

时常,我注意到杰罗姆亲吻希帕提娅手背的时间过长,注意到在杰罗姆讲了一个笑话后,希帕提娅的嘴角泛起微皱的细纹……终于有一天,我鼓起勇气站起来向杰罗姆发难,指出他对海伦公式 的一个证明是错误的。但后来的讨论表明错的是我,杰罗姆使用了一种我不太理解的高明方法证实了他的正确。这次不自量力的挑战让我无地自容,以至于后来很长时间不想在讨论中发表任何言论。

在那一年的冬天与第二年的夏天,一切你所能想到的离奇怪诞的事情,都在亚历山大城上演。杰罗姆雇佣了上千名波斯艺术家,在难以计数的羊皮纸上夜以继日地工作,花了整整一个冬天,把亚历山大图书馆的最大一间展览室,变成了由细密画构成的拼图。每一张羊皮纸上都画有栩栩如生的宗教、人物、风俗画,画上圣母的发丝、婴儿皮肤的肌理清晰可见,骑士刀剑上的寒光瘆人心魄。博物院的门倌告诉访客们,光是费掉的颜料就足足让总督大人的一只骆驼商队忙乎了大半年。

这些细密画或挂在墙壁上,或铺在地板上,就像是零乱的马赛克,五彩斑斓,乱花迷眼,看起来并不比一张波斯地毯更吸引人。在上百位亚历山大名流的见证下,杰罗姆优雅地邀请希帕提娅掀开高大的垂地窗帷,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透澄净的玻璃窗,以一定角度倾泄在细密画上,那些由珍珠粉、蓝宝石粉、孔雀石粉、赭铁粉凝成的图案熠熠闪烁,似在融化,似在颤动,似被天堂的圣音唤醒。斜射的阳光在墙壁上缓缓流动,带动看客们的目光由远而近。嗬!当蜜糖色的阳光把展览室大厅的每一处角落照亮,人们惊奇地发现这些细密画竟然组成了一个美丽女子的肖像,纵然这个肖像没有标上名字,但人们的目光都默契地落在我的老师飞满红晕的脸上——罗马人的拼图游戏规模如此庞大,不仅仅是为了展现他的奢华,更是为了纤毫毕现地描绘希帕提娅的美丽。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片刻之后,这光影的胜景便不复存在了。

罗马人骄傲地宣布,这所有以几何学原理创作的细密画,都只能在此时此刻展现,即便是明天的同一时间大家出现在这儿,这些细密画原封不动,亦不能重现刚才的一幕,因为,每一天的阳光都不是从同一角度入射的,只有通过精确的计算,才能让光影展现这美丽的一瞬。而越是短暂的美丽,就越能长驻心灵。

这还不够疯狂的。五月的时候,杰罗姆大张声势地集合了全城的历法家、天文学家,在亚历山大灯塔下宣布他将对古代的历法进行修正,这一狂妄之举自然遭到了学者们的集体反对。在长达七天的无聊的争论与谩骂后,杰罗姆得意洋洋地宣布,下午三点,神将证明他的推算是正确的。

得益于他的杰出宣传,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全城人都聚集到耸入云宵的灯塔之下,好奇地等待奇迹的发生,而我的老师与其他学者们被邀请到灯塔的顶部共品佳酿。那一天我也站在人群里,只不过是在灯塔的阴影之下,仰望着快要刺破苍穹的灯塔和上面那些远且缥缈的身影,顿觉自己的渺小卑微。那一刻,我痛恨自己,也痛恨杰罗姆,但对他更多的是敬畏与恐惧。

日食发生了,几乎所有的亚历山大学者都漏算了这次日食,而骄傲的罗马人却做到了。当灯塔巨大的鲸油灯亮起来时,惊慌的人们渐渐平静下来。突然有人指向天空,似乎有什么东西飘了下来,当耀眼的灯柱照亮它时,人们认出那是一个风筝,上面印着一个拉丁字母。紧接着第二个风筝又飘了下来,同样印着一个字母。后来,越来越多的风筝飘了下来,在场的人们禁不住把这些字母一个一个念出声来,并屏住呼吸期待下一个展露的字母,当这神奇的字迹全部展露时,人们才惊讶地发现这些字母竟构成了希帕提娅的名字。

我没有等到这些字母全部展露便离开了喧闹的人群,因为在字母才显现一半时我就已经猜到了罗马人的诡计。那一刻我下定决心要逃离亚历山大,离开我的老师。在我之前,叙内修斯和潘恩都已经离开了,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离开的原因,但是我猜测那个“希帕提娅的学生”——罗马人与之难逃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