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第2/7页)
“那么布朗就是她要找的人,”海托华说,他坐着一动不动,以一种静静的惊讶的神情看着拜伦,既不感情冲动,也不义愤填膺,好像在倾听另一个民族的人所做的事。“她的丈夫原来是个私酒贩子。唉,唉,唉。”然后,拜伦瞧见对方脸上有种隐伏的东西即将苏醒流露,而这连海托华自己都未意识到,仿佛他内心深处有样东西正竭力警告他或者让他有所准备。然而拜伦觉得那只不过是他自己已经有过的体验,而且他正要讲述出来。
“这样,我不知不觉地把一切都告诉她了。即使在那个时候,在我认为那便是全部真相的时候,我也该稳住不说,哪怕把舌头咬成两段。”现在他不再瞧着对方。透过窗户,从远处教堂传来混合着风琴和歌唱的声音,声音越过静寂的夜晚,低微却很清晰。拜伦心想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能听见。也许他老听,听得多了,时间久了,不再听见了,甚至不需要听了“我在干活的整个傍晚,她一直坐在那儿,对面的火焰终于渐渐消失了,我心里一直想着该对她说些什么呢,该叫她咋办呢。她当时就要去那儿,要我给她指路。我说那有两英里远呢,她听了只笑了笑,好像我是个孩子什么的。她说:‘从亚拉巴马州来的这一路都走过了,我还怕再走两英里不成。’然后我对她说……”他的话音停住了,两眼瞅着放脚的地板出神。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我撒了个谎,是的。不过,从某一方面来看,这不算是撒谎:因为我明白那儿会有许多人看热闹,她却要上那儿去找他。我自己没有把握,也不知道他在不在,去后会怎样,会有多么糟糕。于是我告诉她,他正忙着干他的活儿,最好六点钟后到城里去找他。这话倒也不假。我相信他的确把那种事,把怀里揣满冷冰冰的小瓶子叫作活儿的;要是广场上没有他,那他准是暂时钻进了某条小巷,或者稍稍迟了一步还没从小巷回来。所以我劝她别急,等等再说。她等在那儿,我一面干活一面琢磨该咋办。现在想来当时情况不明我是多么着急,而今我知道了全部情况,相比之下当时的着急算不了什么。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想,我要是能退回到昨天去,只有当时那点儿担心着急,那一切会容易得多。”
“我还是不明白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海托华说,“那个男人干那种事,她落到这个地步,都不是你的错。你已经尽了力,一个陌生人所能做的你都做到了,除非……”他也说到一半住口了。话音一断,正说的事便渐渐消散,不经意的思索变为推测,接着竟成了关切之类的东西。拜伦坐在对面没有任何动静,他垂着头,表情十分严肃;而坐在拜伦对面的海托华,还没有想到爱情上面去。他只记得拜伦还年轻,过着独身和勤劳的生活;从拜伦的谈话里,那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或许具有某种令人动心之处,即便拜伦仍然相信那不过是怜悯而已。于是,他更密切地注视着拜伦,既不是冷眼旁观也不是满怀热情。与此同时,拜伦继续以平板的语调讲述:到了六点钟,他还不知道该咋办,甚至在他和莉娜走到了广场的时候,他仍然犹豫不决。当拜伦不动声色地谈到,他们到了广场以后他决定将莉娜领到比尔德太太家时,海托华迷惑不解的神情才开始有所触动,有了某种预感,想要退缩逃避。拜伦静静地谈着,边想边回味:当时像是有什么东西渗入了空气,进入了夜晚,使人们熟悉的面孔变得陌生;而他还没有听人说起,也不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弄明白是什么使他天真无知造成的困境显得十分幼稚;实际上他不用弄清事情的真相就知道不能让莉娜听到这一切。他不用别人明白地告诉他,便已确定无疑地发现了那溜掉的卢卡斯·伯奇。现在看来,他要再不明白就真是个愚昧无知的傻瓜蛋了。整整一天,命运,机遇,在空中竖起一道黄色烟柱,一个警告信号,而他太蠢,竟然没有能够领悟到。所以他得回避人们——旁边走过的人,回避周围尽在谈论这桩事的气氛,以免她得知真相。也许当时他明白,迟早她得知道,会听人说起,而且可以说她也有权利知道,但他似乎觉得只要领她走过广场,进入某个人家,他便尽到了责任。不是对那桩邪恶的责任,他的责任在于当她身无半文、长途跋涉三十天之后到达这儿,造化选择了他作为杰弗生镇的代表,在邪恶发生之际同她呆了一个下午。他没有回避这一责任的想法或愿望,只是为了让自己,也让她,有时间可以感受到惊讶和震动罢了。他静静地结结巴巴地谈着,低着头,始终是那平板的没有变化的声调,而坐在对面的海托华望着他,显出一副畏缩、不肯接受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