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5/7页)

他认出是麦克依琴,毫不感到奇怪,这一切完全合乎逻辑,理当如此,不可避免。也许这时他在想,他与这人之间历来知己知彼,心照不宣;惟一捉摸不定的倒是家里那个女人。也许他一目了然,就要受到惩罚,即使他避免了麦克依琴认为他可能犯的那种大罪,结果也会跟违犯了的情形完全一样。麦克依琴没起身,仍然坐在那儿,呆头呆脑,像一尊石头,他的白衬衣在敞开的黑魆魆的门口显得灰扑扑的。“我已经挤过奶喂过草了,”他说。说完,他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小孩也许明白,皮鞭早已握在他手里,鞭子会一起一落,有条不紊,他会一鞭又一鞭地数着,低声地一一报出数字。小孩的身体也许会变成木头、石头,变成一根柱、一座塔,他身上有感觉的部分会像隐士那样坐在塔里,凝神入静,羽化升天,快乐无比。

他俩并肩朝厨房走去。当厨房窗口射出的灯光照在他们身上,麦克依琴停步转过脸来,弯下身子仔细打量他。“斗架了,”他说,“为啥事?”

孩子没回答。他的面色十分沉静,镇定自若。隔了一会儿他才回答,声音平淡冷漠。“没为啥。”

他俩站在那儿。“你是说,你说不清楚还是不愿讲?”孩子不回答。他没有埋下头,也不在看什么。“哼,要是你不知道的话,那你是个傻瓜,如果你不肯讲,那你在耍无赖。你是不是去和女人胡闹了?”

“没有,”小孩说。大人瞧着他。他说话时带着沉思的语气。

“你从没对我撒过谎,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你撒没撒谎。”他看着孩子,看着他滞然不动的侧面。“跟谁斗架的?”

“不止一个。”

“噢,”大人说,“你狠狠地揍了他们,对不对?”

“不知道。我想是的。”

“噢,”大人说,“去洗洗。晚饭做好了。”

当晚上床时,他已下定决心逃走。他感到自己像只山鹰:结实,有能耐,有潜力,无可悔恨,坚强不屈。但是这念头被放过了,尽管当时他还不明白;正如一只山鹰,不仅周围的环境,而且他自己的躯体都仍然像牢笼般地束缚着他。

麦克依琴不见那头小母牛实际上还不到两天,便发现牲口棚里藏着一套新衣服;仔细看过之后他明白这套衣服从未穿过。他在午前就已发现这套衣服,但他对此只字不提。当天傍晚,他走进牲口棚,乔正在那儿挤奶。他坐在一只矮凳上,头往下埋着直顶在母牛的胁腹上,现在小孩的身躯至少在高矮上和成人一样了。可是麦克依琴不明白这点。他眼里看见的还是那个孩子,五岁的孤儿,还是十二年前最末月份的那天夜晚坐在马车上的孩子,带着动物般的沉静机警、淡漠懒动的神情。“我没看见你的小母牛呢,”麦克依琴说。乔不回答。他身子俯在奶桶上面,奶汁正在咝咝地直往下注。麦克依琴站在他背后,埋头看着他。“我说呀,你那条小母牛还没回来。”

“我知道,”乔说,“我想它在小溪边。我会照料它的,它属于我。”

“噢,”麦克依琴说,并未提高嗓门,“夜里小溪边可不是价值五十美元的小母牛呆的地方。”

“那就算我的损失吧,”乔说,“它本是我的小牛儿。”

“本是?”麦克依琴说,“你刚才说本是你的小牛儿?”

乔没有抬头。奶汁在他指头间咝咝地直往桶里注。他听见麦克依琴在身后移动,但他没转过头去看,直到奶汁不再流出。然后他转过身看见麦克依琴坐在门边一块木料上。“你最好先把奶提回屋去,”他说。

乔站着,奶桶提在手里晃动,他说话的声音虽然冷静却显得固执。“我明天上午就把它找回来。”

“把奶桶提回屋去,”麦克依琴说,“我在这儿等你。”

乔在那儿又站了一会儿,然后才开步。他出了牲口棚朝厨房走去。他把奶桶放上桌面的当儿,麦克依琴太太恰好进来。“晚饭好了,”她说,“麦克依琴先生进屋没有?”

乔转身离开,背对着房门时才说:“他很快就进来。”他感到女人在注视他。她关切地说,用嗫嗫嚅嚅的语调:“你们赶紧洗洗吧。”

“我们马上就来。”他回牲口棚。麦克依琴太太到门边看着他走开。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她看得见丈夫坐在牲口棚门口。她没有呼喊,只站在那儿看他们俩遇到一起,却听不清他们的谈话。

“你说它会到小溪边去?”麦克依琴说。

“我说过它可能去。这牧场的面积可不小。”

“噢,”麦克依琴说。两人讲话的声音都很平静。“你认为它会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