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6/7页)
“不知道。我又不是头牛,咋知道它会去哪儿?”
麦克依琴站起身说:“咱们去看看。”他们俩一前一后进入牧场。小溪在四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萤火虫飞舞,忽隐忽闪地出现在前面黑魆魆的树林一带。他们到了树林间的地面,草木之间长满湿软的浓密泽草,即使在白天也很难穿过。麦克依琴说:“呼唤它。”乔没有回答,站着一动不动。他俩面对面望着。
“它是我的母牛,”乔说,“你给了我的。我把它从牛囡养大,你把它给了我,就成了我的牛。”
“不错,”麦克依琴说,“我的确给了你,为了教你知道占有、拥有财产的责任,懂得拥有权,懂得拥有者在上帝默许下对自己所拥有财产的责任。为了教你获得见识,增长自己的财富。呼唤它。”
他们面对面地又站了一会儿,也许彼此都在注视对方。然后乔转身继续沿沼泽前进,麦克依琴跟着。“你干吗不唤它?”他问。乔不回答。看来,他全然不在意沼泽小溪。相反,他在观望标明房屋所在的那盏孤灯,不时扭过头去,像在不断估量离开它已有多远距离。他们走得不快,但终于到了标志着牧场尽头的篱栅。现在天全黑了。乔走到篱栅时转过身来停下。这时他望着对方,两人又一次面面相对。于是麦克依琴问道:“你把小母牛咋处置了?”
“把它卖了,”乔说。
“噢,卖了。用来买了什么东西,能问问吗?”
现在他们已经看不清彼此的面孔。他们只显出两副轮廓,差不多一般高矮,麦克依琴更壮实些罢了。在白蒙蒙的衬衣上方,麦克依琴的头颅酷似内战纪念碑上一粒大理石炮弹。“那是我的母牛,”乔说,“它要是不属于我,你干吗那样对我说呢?你干吗要给我?”
“你说得完全对。它属于你。我没有责备你卖它,要是你卖了个好价钱。就算这笔买卖你吃了亏,我也不会责备你,这在一个十八岁的孩子身上是常事,虽然你本应当向年长的人请教,学点儿世故。你必须学习,像我从前做的那样。现在我要问的是,你把钱存放到哪儿去了?”乔不作声。他们面对着面。“你给了养母替你保存,对吗?”
“是的,”乔说。他的嘴一张,撒了个谎。他本不打算回答的,听见自己的嘴吐出这两个字,他大为惊讶。这时改口已来不及了。“我给了她存起来,”他说。
“噢,”麦克依琴说,叹了口气。这声叹气简直是得意扬扬,充满愉快和胜利。“然后你当然就会说,我发现藏在牲口棚顶的那套新装是你养母买的。你所能犯的每种罪过都暴露无遗了:懒惰,忘恩负义,傲慢无礼,亵渎神明。现在剩下的两桩,你又被我抓住:撒谎和好色。你要不是为了嫖女人,干吗买一套新装?”这时,他承认十二年前收养的孩子已经成人了。两人面对面站着,彼此的脚尖几乎一般齐整,他照着乔就是一拳。
乔领受了开头的两拳,也许囿于习惯,也许因为惊讶。可是他承受了,感到对方的铁拳头一次又一次狠狠地击在脸上。然后他闪开一步,蹲下身,一边舔着血一边喘气。他俩再次面面相对。“你敢不敢再揍我!”他说。
后来,乔躺在阁楼里自己的床上。身板僵直发冷,听见他们在楼下说话,声音从楼下沿着狭窄的楼梯传上来。
“我替他买的!”麦克依琴太太说,“是我!我用自己的黄油钱买的。你说过我可以——可以花——西蒙!西蒙!”
“你这笨婆子,撒谎还不如他,”男的说,声音不快不慢,严厉却不激愤,沿着狭窄的楼梯直传到乔躺卧的床边。他并不在留意倾听。“跪下。跪下。跪下,女人!乞求上帝的仁慈和宽恕,别求我宽恕怜悯。”
从十二年前十二月的那天夜晚起,她一直千方百计待他和善。当马车开到门口,她等在门廊里——一个善于忍耐、筋疲力竭的可怜动物,浑身没有性别的任何标志,除了整齐地夹在一起的灰白头发和裙子。她被那个冷酷无情、顽固偏执的人阴险地宰割和摧毁,虽然莫名其妙地幸存了下来,但被他执拗地敲打,变得纤细柔顺,如同可以任意扭曲变形的金属薄片,剥落得衰败涂地,心灰意冷,微弱苍白,好像一撮死灰。
马车一停下,她便走上前去,像早已设想过、练习过似的:她要把小孩从马车座位抱下来,然后背着他进入屋内。可是,他自从独立行走以来还没被女人抱过背过。他扭动着蹦下地,自个走进屋,还迈着大步,瘦小的个子笼在罩衫里全然不成个形状。她跟在背后,居高临下地护着他。她叫他坐下,小心翼翼地照看他,带着困惑而又机警的神情,等待突然一把扶住他的机会,努力演出她事先为他和她自己设计好的动作。她跪在他面前,打算替他脱鞋,一直等到他明白了她的用意。他推开她的手,自己脱下鞋,但没有把鞋摆放在地上,而是抱在手里。她脱下他的长袜,端来一盆热水,端得那么迅速,除了孩子外任何人都会明白她准是早就预备好了,说不定已经等了一整天。这时,他才第一次开口说话:“我昨天才洗过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