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第3/6页)

“我背得动他,”她说。她和海因斯差不多一般高矮,只不过她更粗实些。她双手抓住他腋下。“尤菲斯,”她喊了一声,声音不高,“尤菲斯。”她轻声地对两人说:“松手。我扶住他了。”他俩放开手。现在他能走几步了。两人望着她扶他登上台阶走进门去。她却连头也没有回一下。

“她甚至没谢咱们一声,”另一个人说,“也许咱们应当把他送回去关进监狱,同那黑鬼一起,既然他似乎知道他的底细。”“尤菲斯,”第一个人说,“尤菲斯。十五年来我一直不知道他叫啥名字。尤菲斯。”

“得啦。咱们回吧。会漏看一些的。”

第一个人瞧了一眼屋子,门已关上,老两口早已消失不见了。“她也知道他。”

“知道谁?”

“那个黑鬼,克里斯默斯。”

“走吧。”他俩回到车旁。“真怪,那该死的家伙在二十英里外杀了人却跑到这个镇上来,还到大街上招摇,终于被人认出来了。但愿是我认出他就好了,我会有一千块钱花。可是我从来不走运。”汽车开动了。第一个人又回头瞧了一眼那沉寂的门口,老两口就是从那儿消失的。

老两口站在小屋的门厅里,狭小阴暗,臭气难闻,像个岩洞。老人虚脱的境况比昏迷强不了多少,妻子扶他到一把椅子上坐下,似乎只是权宜之计,仍然放不下心。然而没有任何必要退回去先把门闩上,可她却这样做了。她来到他身边站了一会儿。起初她似乎只是望着他,带着关切焦急的神情。接着,要是有第三者在场,会看见她浑身剧烈地颤栗起来,粗暴地把他掀进椅子,而她这么做像是本想把他扔在地板上或者把他当俘虏一样牢牢制住,她半天说不出话来。她站在他身旁,又矮又胖,面色灰白,那张脸活像一个淹死者的面孔。他讲话时发抖,极力控制仍发颤音,她双手紧紧握住他半躺在其中的椅子的椅臂,声音颤抖,却在尽量控制:“尤菲斯,你听我说。你必须听我的。我以前没给你添过麻烦。这三十年我没问过你一句。可是现在我得问了。我一定要问清楚,你必须告诉我。你原来把米莉的婴儿咋个办的?”

整个漫长的下午,人们聚集在广场上,拥在监狱外面——店员、懒汉、穿工装的乡下人。城里到处都在议论纷纷,此起彼伏,像一阵风吹拂,像一场火蔓延,直到日斜影长天色暗淡,乡下人才开始赶着马车或开着沾满尘土的汽车离开,城里人才开始回家吃晚饭。然后谈论又热烈起来,令人兴奋一时,在电灯照亮的房间里,在偏僻山村的点着煤油灯的小屋里,那话题到了晚餐桌上,人们对妻子和家里人再讲述一遍。第二天是星期日,在悠缓闲适的乡下,人们穿上干净的衬衫,美观的吊带裤,嘴边慢悠悠地吧嗒着烟袋,蹲在乡村教堂周围或住房门前的阴凉院落里,栅栏边停放着来访者的车辆,拴着客人的马匹;妇女们在厨房备餐,于是她们又说开了:“他并不比我更像黑人,准是他身上的黑人血液在作怪。看来他是有意让人抓住的,那劲头跟男人执意要讨老婆一样。整整一个星期他完全无踪无影。要是他没放火烧房子,人们也许在一个月之后才会发现杀了人。要不是那个叫布朗的家伙,人们也不会怀疑到他头上。那黑鬼冒充白人的时候贩卖过威士忌,人们把威士忌和杀人的事一齐推在布朗头上,布朗才把真相给抖了出来。

“于是昨天上午,他大白天走进摩兹镇,恰好是星期六,镇上挤满了人。他像白人那样走进一家白人开的理发店,因为他那模样儿像白人,谁也没怀疑他。甚至擦皮鞋的人发现他穿一双过大而笨重的旧皮鞋也没怀疑他。理发师给他理了发,修好面,他付了钱出来,随后又进一家商店,买了件新衬衣,一条领带,一顶宽边草帽,用他从杀死的女人那儿偷来的钱。然后他大白天逛街,好像这个镇是他的。他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人们打他身边经过十多次都没认出他,最后还是哈利迪看出他,跑上前抓住他问道:‘你不是叫克里斯默斯吗?’黑鬼答道‘是的’。他没抵赖一句,规规矩矩。他的举动既不像个黑鬼也不像个白人。就这样他被抓住了。他这样做可激怒了乡亲们。一个杀人犯,竟然穿得周周正正,大摇大摆地在街上逛,活像没人敢碰他似的,而他本来该躲躲藏藏,钻树林子,爬沼泽地,浑身是泥,东奔西跑。他像是压根儿不知道自己是个杀人犯,更不明白自己是个黑鬼。

“于是,哈利迪(他可高兴了,想着要拿到一千块钱;他一上去就照他脸上揍了几拳,而那黑鬼第一次像个黑鬼那样甘挨了,一声不吭:只是阴沉着脸,静静地直淌血)——哈利迪正在叫喊,一边抓住黑鬼,这时一个大伙儿称作海因斯博士的老头儿挤上前,举起手杖就打那黑鬼,最后才有两个人止住博士大叔,用车子把他送回家。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认识那黑鬼。他只是跌跌撞撞地冲上前,尖声问道:‘他的名字叫克里斯默斯吗?你们是不是在说克里斯默斯?’他挤上前打量了那黑鬼一眼,就举起手杖敲打。他的举止神情迷迷糊糊的,像有什么毛病似的。人们只好拦住他,可他的眼珠子直往后翻,现出蓝色,嘴边唾沫乱溅,挥起手杖乱打,打着哪里算哪里,直到他忽然扑的一声倒地。于是有两个人用车送他回家,他妻子出来领他进屋去,那两人又转回城里。他们不明白老头儿是咋回事,那黑鬼被捕后他竟然那么激动,但他们认为现在他没事了。奇怪的是,不出半个小时他又回来了。这时他完全疯疯癫癫,站在街角。见到路过的人便骂他们是胆小鬼,因为他们不去把黑鬼抓出牢房立即吊死,管它什么杰弗生镇不杰弗生镇的。他脸上一副疯相,像是刚刚从疯人院偷偷溜出来,知道不一会儿就有人来抓他回去。人们说他从前还是个牧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