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拜伦到了城里,发现中午才能见到警长,因为警长整个上午要参与特别陪审团的工作。他们告诉他:“你只好等等。”
“是的,”拜伦说,“我知道咋办。”
“知道咋办什么?”但他没有回答。他离开警长办公室,走到面对广场南边的圆柱门廊下站定。一根根石头圆柱从不高的石铺台面升起,顶上形成拱道,日晒夜露,石柱已被一代又一代在此抽烟聊天的人们弄脏。拱道门廊下一年四季总有不少人,带着一种庄重的漫无目的的神情(而且东一堆西一伙地呆站在那儿或者在懒洋洋地闲谈;有些人较为年轻,本镇人,拜伦知道其中有店员、年轻律师,还有商人,他们总是带着一副相应的权威神气,像是乔装的警察,却又不在乎那身乔装能不能掩盖警察的身份),穿工装的乡下人走动着,那神气像是在修道院的游廊上缓缓踱步的修士,他们彼此窃窃细语,谈庄稼谈钱财,不时默默地望一眼顶上的天花板,那上面大陪审团正在秘密会商剥夺一个人性命的问题,因为这个人杀害了一个女人,他们之中认识这人的不多,见过那女人的就更少了。他们进城时乘坐的马车和溅满泥土的汽车停在广场周围;街道上,商店里,随同当家人进城的妻子女儿三五成群地走着,漫无目的地悠哉游哉,像牧场上的牲口,像天空的浮云。拜伦呆呆地在那儿站了好一阵,既不倚墙也不靠柱;这个身材矮小的人在镇上生活了七年,然而乡里人知道他姓名或习性的人比知道那杀人犯或那被害者的更少。
拜伦并没有意识到这点。现在他完全不在乎,虽然这要在一个星期前会大为不同。要在那时他根本不会站在这儿,让大家有机会见他,也许认出他:拜伦·邦奇,到别人的作物倒伏的田地里去干活,半份收获也没得到。这家伙去照顾另一个人的臭婊子,而那家伙却忙着捞一千块钱赏金。他却一无所获。拜伦·邦奇去维护那个女人的好名声,当她的名声还好时却跟了另一个男人,结果两人都丢丑;拜伦自己掏钱保那家伙的杂种平安出世,得到的报酬只是听见婴儿的一声啼哭。他白忙了一场。还答应把那家伙带到她身边;而一旦他把那一千块钱弄到手,拜伦便不再有啥用处了,拜伦·邦奇“现在我可以走开了,”他想。他开始深深地呼吸。他能感到自己在深深吸气,像是每一次呼吸他的内脏都担心下一次不会有这次深,而且会有什么可怕的事发生;同时他一直埋头看着自己呼吸,看着胸部,却看不见任何动静,这情景像炸药引信开始点燃,愈燃愈近要爆,要爆,爆!他的外部神情没有显出变化,从他面前经过瞧见他的人不会见到任何变化。这个个子矮小的人,你不会再次瞧他,你决不会相信他做过的那些事,他有过的那种感觉;他自己原来满以为:远在那边刨木厂里,又是星期六下午,他独自一人在那儿,遭殃的噩运不可能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人群中走动。“我得去个地方,”他想。他还来得及去那里:“我得去那个地方。”那会使他继续往前走。他还在这样念着已经来到寄宿舍。他的房间面向街道。他情不自禁地往那儿瞧,然后又移开目光,他想:“也许会看见有人在窗边读书或抽烟。”他走进门厅。他一上午都在耀眼的阳光下,进门后一时看不清东西,但能闻到潮湿的亚麻地毯和肥皂的气味。“还是星期一,”他想,“我已经把时间忘了。也许是隔了一周的星期一,看来应当是这样。”他没有呼唤。过了一会儿,他看得清楚些了。他听见厅后,也许是厨房里,有拖地板的声音。映射着长方形光线的后门敞开着,他看见比尔德太太的头伸出来,接着现出她全身的整个侧影,她正朝前厅走来。
“嘿,”她说,“是拜伦·邦奇先生呢。拜伦·邦奇先生。”
“是是呀,”他说。一面在想:“一个胖女人罢了,她的麻烦绝不会比一只洗拖把的水桶装的更多,犯不着做得像个……”他又一次想不起要用的一个词,而这个词海托华准知道、准会脱口而出的。“这好像没有他我什么事也干不了,而且没他帮忙我甚至不能思索。”“——是是呀,”他说。这时他站在那儿,甚至说不出口他是来向她告别的。“也许不是,”他想,“我相信一个人在一间房里住了整整七年,不会一天之内就搬走。只是我觉得这不该影响她出租那个房间。”“——我想还欠你一点儿房租吧,”他说。
她瞧着他,露出一副认真的面孔,却也轻松自在,不乏善意。“啥房租?”她问,“我以为你已经安顿下来了。决定住帐篷过夏。”她瞧着他。然后她轻言细语、关怀备至地对他说道:“我已经收过那房的房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