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5/8页)

“站过来,”她说,“来呀。我要让他咬你一口。”他蹑手蹑脚地移步。她注意到了这个,虽然她不再注视他,她明白他移步的动作,明白这时他正带着别扭而又惶恐的心情站立在她和沉睡的孩子旁边。但她知道这并不是因为孩子在旁或者由于孩子的缘故,她知道这反倒可以说他甚至对孩子视而不见。她仍然能够看见、感觉到他的心思在晃荡他正在努力表明自己并不害怕她想。为了掩饰惶恐而撒谎他不会感到羞耻,就像他并不因为撒了谎而担心自己会更加害臊。

“嘿,嘿,”他说,“在这儿会面,当然是这儿啰。”

“是的,”她说,“坐下吧。”海托华挪过的椅子还在行军床边。他已经注意到这个。她早把椅子摆好等着我他想。他再次咒骂,无声地,恼羞成怒地那些狗杂种。那些狗杂种可是他坐下后面容不再紧张了。

“是呀,莉娜。咱们又在一块儿了。同我当初计划的一样。我本来该把一切替你准备好的,只是近来我忙得不可开交。这使我想起了——”他又做出像骡子那样把头突然往后瞧的动作。她没注意他,说道:“这儿有位牧师,他已经来看过我了。”

“那好,”他说。他的声音变得爽朗热忱了,然而那诚意像那音色、像那两个字的声音一样短暂,戛然而止,什么也没有留下,甚至没有在耳里或心上留下一星半点实在的概念。“那太好了。等我一旦了结了这一切——”他猛地扭动胳膊,做出一个模糊拥抱的手势。他瞧着她,脸上流露出奉承讨好的茫然神情。他的目光温和、机警、诡谲,背后却仍然隐藏着困惑和绝望的神情。可是她并没有看他。

“现在你在干啥活儿?在刨木厂?”

他观察她。“不。我辞掉了。”他的眼睛盯着她,仿佛那双眼睛不是他的,不属于他身上的任何部分,与他的言行毫无联系。“在那儿像个服劳役的黑鬼,每天得干十个小时。我手上有了点儿办法了,这意味着一笔钱。不是一丁点儿钱,每小时一毛五分什么的。等我把几桩小事理清楚,很快就会得到那笔钱,那时你和我就……”那双冷峻专注而又诡谲的目光注视着她,看着她埋着头的侧面。她又听见那细微而突然的声音,当他猛地回头往后一扭。“这使我想起——”

她没有动。她问:“那究竟是啥时候,卢卡斯?”这时她能听到,能感到万籁俱寂,绝对的沉默。

“那会是啥时候?”

“你瞧,像你说过的。在家那阵子,那时只有我一人,我从来不在乎。可现在不同啦。我想我有理由发愁。”

“嗯,那事,”他说,“那事。你别担心那个。只等我把这儿的事了结,那笔钱拿到手。那钱应该归我。他们那些狗杂种谁也甭想——”他住嘴了,声音开始升高,像是忘了他在什么地方,而刚才他只在脑子里想。他放低声音说:“你放心,让我来办好了。啥也别愁。我从来没让你有什么好愁的,不是吗?你说说看。”

“不,我从没发过愁。我知道能够依靠你。”

“你当然是知道的啰。可这儿那些狗杂种——这儿那些——”他从椅子里站起身。“使我想起——”这时她既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有讲话,他立在她身边,眼神困扰不安,绝望厌倦,好像是她不让他离开这儿,而且她知道他在这样想。于是她心甘情愿地有意放他走。

“我猜你现在够忙的。”

“说实话是这样。有许多事缠住我,还有那狗杂种——”现在她望着他,看见他盯着后墙的窗户。接着他转过头看看背后关上的门,然后又看看她,看着她严肃的面孔,茫茫然像没有任何表情又像什么都明白,心里完全一清二楚。他放低声音说道:“我在这儿有仇敌。人们不让我得到我辛苦挣来的东西。所以我要——”又好像是她绊住了他,在困扰折磨着他,逼得他最后再次撒谎,甚至他剩下的一丁点儿可怜的自豪感都反抗起来;绊住他的不是棍棒或者绳索,而是使他的谎言像枯枝败叶般四处飘飞的力量。然而她一声不吭,只瞧着他蹑手蹑脚地走向窗户,不出声响地打开窗。这时他看了她一眼。也许他以为现在安然无事了。在她伸手碰到他之前就可以钻出窗户;也许刚才的得意神情现在成了灰溜溜的狼狈相,因为他一看到她便又原形毕露,又得撒谎欺骗。他的声音低得与耳语相似:“外面有人。在前门口等我。”说完他钻出窗户不见了,没发出任何声响,那干净利落的动作像一条长蛇出洞。她听见窗外他开跑时的细微声响。这时她才动了动,然后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现在我又只好动身了,”她出声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