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6/8页)
因为事实本身也无法与之媲美。我不知道祖父所在的骑兵中队是不是早给冲散了。我想不会。我认为他们是有意去偷袭;那些放火烧敌人仓库的好汉不拿别人一针一线,却有可能在逃跑时偷吃邻家或朋友的几个苹果。你可知道,他们饥肠辘辘。他们挨饿挨了整整三年,也许他们已经习以为常。总之,他们只是放火烧毁堆积的食品、衣物、烟草和酒,自己什么也不拿,尽管当时还未颁布禁止掠夺的命令。他们什么也没拿,转身便跑,背后留下一片惊恐,留下熊熊烈火,天空也着了火一般。你能够看见,听见一片喊叫声、枪声、得胜的呼喊、惊骇的尖叫、鼓点似的马蹄奔跑声,这时映着烈焰红光的树木也仿佛吓呆了似的立着不动,三角墙壁的轮廓像炸裂的土地,显现出鲜明的凹凸不平的锯齿。现在那情景就在眼前:你能感觉到,能听见战马在黑暗中越跑越近,直冲过来;听见武器交锋的声响、大声的耳语、急促的呼吸、胜利的欢呼;在他们后面,其余的部队跃马奔驰,奔向号角召唤的地方。这些你一定都听见了,感觉到了,然后你就会看见。在冲杀之前,你会看见战马映着突然爆发出的火光烈焰,扬起头颅睁大眼睛,浑身汗淋淋的;看见兵器的寒光闪烁,枯瘦如柴的士兵面容憔悴,不记得有吃过一餐饱饭的时候;也许有的士兵已经落马,有一两人已钻进鸡笼。你看见的这一切都发生在一支猎枪撞响之前,然后又是一片黑暗。事情就出在这一声枪响。‘是呀,恰好该他被打中,’辛瑟说,‘正在偷鸡。一个老兵,都有了个结了婚的儿子,还去打仗,关他啥事去杀北方佬。反倒被打死在别人的鸡笼里,手里抓着一把鸡毛。’正在偷鸡。”他的声音很高,像孩子般得意忘形。他妻子早已抓住他胳膊:嘘嘘嘘嘘!嘘嘘嘘嘘!人们都在看着你!可是他似乎全然没听见她的话。他瘦削的病态的面孔,他的一双眼,仿佛在散发出一种光亮。“事情就是那样。他们不知道谁放的那一枪。永远闹不清楚。他们没法去查明。说不定是个女人,很可能是个同盟军士兵的妻子。我喜欢这么想。这挺有趣。任何士兵都有可能在激战中被敌人杀死,死在一件由战争主宰者和战规制定人所认可的武器之下,或者被藏在卧室里的一个女人击毙。但是不至于死在鸡笼里,不会是被一支猎枪、一支打鸟的枪干掉。因此,这个世界处处都是死人有什么值得奇怪的?不用说,当上帝照料他们的后代的时候,他当然愿意同我们共有他手下比比皆是的幽灵。”
“别作声!嘘——!人家在看咱们啦!”
然后,列车慢慢地驶进城镇,肮脏的城边地带从车窗外掠过。他仍在朝外观望——一个瘦弱的看似不修边幅的人,脸上却依然呈现出他的圣职、他的使命所闪耀的熠熠光辉——他静静地扶住、抱着、护卫着激动的胸膛,不作声地想着:不用说,天国里必然会有信仰者心目中憧憬的乡村、山丘或村舍,信徒见了会说:“这就是我所渴望的地方。”火车停住了,他慢慢地走过甬道,目光还在朝外瞧,然后下车走进神情严肃、彬彬有礼、谨言慎行的人群中间:一片话声、耳语、零碎的好心的议论,还不想贸然下断语,还不愿(咱们这样说吧)产生偏见。“我承认当时的情形,”他想,“我相信自己能够理解人们的反应。但也许我只能那样,上帝宽恕我。”现在,周围的景物已模糊一片,差不多再也看不清了。夜幕几乎已经完全降临。他缠着绷带的变了形状的头部,没有轮廓,没有实感,一动不动地恍若悬在两个苍白无力的支点上,这支点便是他撑在窗台边沿的两条胳膊。他身子朝前倾着,已经能够感到两个时刻就要碰在一起:一个是他生命之源的每当黄昏至天黑之间便恢复了活力的时刻,另一个是悬凝的时光,将至的一瞬便从其中降临。在年纪更轻的时候,他没有这么好的兴致等待,有时会自己骗自己,明知时刻未到却相信已经听见它们碰到了一起。
“也许那便是我干过的事,干过的最蠢的事,”他想,回忆起那一张张迎接他的面孔:老年人拱手把教会交给他而心生妒嫉,这差不多像父亲把新娘交给新郎的情形;老年人的面孔现出了完全由于疑虑和失望而形成的皱纹,可这画面的反面往往记录了他们精神矍铄受人尊敬的充实年月,而且对这一面的主题和主人不可能视而不见,完全没有办法回避。“他们尽够了自己的责任,完全没有办法回避。他们尽够了自己的责任,完全是按照规则办事的,”他想,“是我自己做得不对,违反了礼仪。也许那是最严重的社交过失,唉,说不定是道德上的罪恶。”思绪静静地安详地流动,慢慢地安静平和下来,既不自信也不自责,也不感到特别懊悔。他看见自己是个置身许多幻影中间的影子,荒谬怪诞,带着虚伪的乐观和自诩,相信自己会在教会的那些带着盲目的热情、手舞足蹈地呼喊、充满梦幻和干出许多荒诞事的仪式中,发现他不曾在世间教堂的神圣理念里找到的东西。在他看来,他心里一直明白:破坏教会的既不是教会中那些表面上蒙昧的人,也不是教会外部那些心存疑问之士,而是控制教会的圣职人员,他们摘下了教堂建筑顶端的铃。他仿佛看见无数教堂空荡而又零乱,塔尖高耸富于象征却又暗淡凄凉,既没有生气又没有欢乐,陷于被审判的地位,处于威胁和摇摇欲坠之中。他仿佛看见世上的教堂像一道防护土墙,像中世纪的街垒,竖立着一根根晦气的削尖的栏杆,阻碍了真理,不让人们获得犯了罪可以受到宽恕的内心平静,而这恰好是人类应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