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第7/8页)
“我理解人们的反应,”他想,“我心悦诚服。唉,可我弄得更糟,那全是我一手造成。我只顾自己的心事,没把人们放在眼里。我来到这儿,人们脸上充满困惑和饥渴,他们急切地等待我,期待着信任我,可我对他们视而不见。他们举起手以为我会给予,我却没看见他们。我肩负着一项职责而来,也许那是人的首要职责,我在上帝面前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它;我却轻视了自己的许诺和责任,甚至不知道自己曾经接受过它。而且如果那便是我为她做的一切,我还能期待什么呢?除了感到丢脸和绝望以及遭到上帝摒弃之外,我还能期待什么?也许当我向她表白的时候,我不仅揭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饥渴,而且还表明永远不需要她过问它减轻它;也许那时我就成了她的诱饵,谋杀犯,酿成她的耻辱和死亡的工具和罪魁祸首。说到底,有些事不能责怪上帝,不能由上帝承担责任。一定会有这样的事。”这时思维开始慢下来,像车轮开始驶进沙地,而推动它的车轴,车辆,推动车辆前进的力量还没意识到逐渐缓慢下来的变化。
他仿佛看见自己在无数面孔中间。总是这样被无数面孔围绕着包围着,好像他是从教堂后面看着自己站在布道坛上,或者他像是一条放在缸里的鱼。不仅如此,那众多的面孔像一面面镜子,他看见自己映在镜里。他知道这所有的镜面,懂得自己在镜里的一切动作。他似乎看见镜里映照出一个丑角,颇为狂乱地在做滑稽表演:像个骗子在宣讲比异端邪说更糟糕的内容,完全忘记了他正站在讲坛上,他讲述的不是受难者的慈悲与仁爱,而在吹嘘一个鄙俗不堪的坏蛋被猎枪击毙在静寂的鸡笼里。思维的车轮慢了下来,现在车轴已经知道速度在减慢,可是车辆本身却仍然没有意识到。
他看见围在四周的面孔呈现出惊骇的困惑的神情,接着是愤恨和恐惧的神情,仿佛人们的目光越过了他狂乱的滑稽表演而从他背后瞧见他,鄙夷不屑地看着他,他自己却一点儿都没觉察到;最后连那位受难者的崇高面孔,由于他自身无所不在的超然神情,也显得冷峻可怕。他知道人们心里看得更清楚:他们看见他辜负了自己被委托的责任,该受到惩罚;现在他仿佛面对着那副崇高的面孔在说:“也许我接受的职责超出了我的能力。可是这样做算得上罪恶吗?我将因此受到惩罚吗?我能为自己力所不及的职责承担责任吗?”那副面孔回答道:“你接受它并不是为了履行圣职。你把它当作了达到自己私利的手段,当作了被派到杰弗生镇的工具;你到杰弗生镇不是为了我的目的,而是为了你自己的利益。”
“真是那样吗?”他在想,“那能是真的吗?”他又一次看见面临耻辱到来的处境。他记得事情酿成之前他就感觉到了,他只是不愿去想。他看见自己像个不中用的男人,坚忍克制,保全体面,像个殉难者那样离开讲坛,就在那时他的面孔流露出他内心翻滚着的浪潮,他感到激愤而又尽量克制,他以为把面孔藏在举起的赞美诗集背后就会平安无事,摄影师却啪地拍下了他的侧面。
他仿佛看见自己机警而又具有耐心,灵巧熟练地应付局面,装出一副被人驱逐却逆来顺受的姿态,被迫承认他当时尚未认同的早在进入神学院之前就抱定的夙愿。与此同时,他继续施舍他的小恩小惠,像在一群猪面前抛扔腐烂的果子:他继续将父亲遗留下来的一笔微薄的收入分赠给孟菲斯的那家教养院;他听任自己遭受迫害,夜里被人从床头拖进树丛,用树枝抽打;他一直赖在城里,忍辱负重,显示了殉道者的耐心、气度和举止,度过了多么漫长的一段时间哟,上帝直到他终于能够闭门独处,怡然自得地摘下强装的面具。噢,现在一切过去了,一切都成为过去,付出了代价,终成定局。
“可那时候我还年轻,”他想,“我还得做点儿事,不是我能够胜任的事,而只是我懂得的事。”现在思维的步伐变得异常沉重,他应当知道这个变化,感觉到它。可是,这架车却仍然不知道要开往何方。“总之,我付出了代价。我买下了自己的幽灵,即使我是以生命作为代价。谁能阻止我那样做呢?自我毁灭是每个人的特权,只要他不损害别的任何人,只要他能做到自行其是,独善其身——”他突然停住,凝然不动地坐着,无声无息,顿时感到一阵惊恐,差不多是身临其境的恐怖。这时他才意识到行进在沙地;有了这种意识之后,他感到内心正在竭力聚积力量,像是在做某种巨大的努力,车轮仍然在朝前转动,然而却与刚才碾过的路面混在一起,像是转动的车轮黏附上了刚滚过的几英寸沙地的沙土,正在下雨般地嘶嘶朝后飘落,在这之前他早该有所警觉:“……向我妻子表明我的饥渴,我的私心……成了她的绝望和耻辱的工具……”他完全未曾思索,却有一句话蓦然清清楚楚地掠过他脑际,呈现在他眼底:我不愿想这事,我不能想这事,我不敢想这事他坐在窗口,身子前倾,支在纹丝不动的胳膊上,他身上开始大汗淋漓,像血朝外流,往外涌。这时,陷在沙地里的思维的车轮突然开始缓慢地移动,带着中世纪残酷的刑具的威严,承受着他被扭曲的被摧残的身心的重负。“要是果真如此,要是我真是使她绝望和死亡的工具,那么我也是身外另一个人的工具。我知道整整五十年来我甚至还没有变成人:我只是黑暗中的一瞬间,在这瞬间里有匹马在奔驰,有一声枪响。如果我是祖父死去那瞬间的他,那么我的妻子,他的孙媳……孙媳妇的奸夫和谋杀犯都是一回事,因为我既不能让我的孙子生存也不能让他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