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长明灯

春阴的下午,吉光屯唯一的茶馆子里的空气又有些紧张了,人们的耳朵里,仿佛还留着一种微细沉实的声息──“熄掉它罢!”

但当然并不是全屯的人们都如此。这屯上的居民是不大出行的,动一动就须查黄历[注一],看那上面是否写着「不宜出行”;倘没有写,出去也须先走喜神方,迎吉利。不拘禁忌地坐在茶馆里的不过几个以豁达自居的青年人,但在蛰居人的意中却以为个个都是败家子。

现在也无非就是这茶馆里的空气有些紧张。

“还是这样幺?”三角脸的拿起茶碗,问。

“听说,还是这样,”方头说,“还是尽说‘熄掉它熄掉它’。眼光也越加发闪了。见鬼!这是我们屯上的一个大害,你不要看得微细。我们倒应该想个法子来除掉他!”

“除掉他,算什幺一回事。他不过是一个──。什幺东西!造庙的时候,他的祖宗就捐过钱,现在他却要来吹熄长明灯。这不是不肖子孙?我们上县去,送他忤逆!”阔亭捏了拳头,在桌上一击,慷慨地说。一只斜盖着的茶碗盖子也噫的一声,翻了身。

“不成。要送忤逆,须是他的父母,母舅──”方头说。

“可惜他只有一个伯父──”阔亭立刻颓唐了。

“阔亭!”方头突然叫道。“你昨天的牌风可好?”

阔亭睁着眼看了他一会,没有便答;胖脸的庄七光已经放开喉咙嚷起来了:

“吹熄了灯,我们的吉光屯还成什幺吉光屯,不就完了幺?老年人不都说幺:这灯还是梁武帝[注二]点起的,一直传下来,没有熄过;连长毛[注三]造反的时候也没有熄过──。你看,啧,那火光不是绿莹莹的幺?外路人经过这里的都要看一看,都称赞──。啧,多幺好──。他现在这幺胡闹,什幺意思?──”

“他不是发了疯幺?你还没有知道?”方头带些藐视的神气说。

“哼,你聪明!”庄七光的脸上就走了油。

“我想:还不如用老法子骗他一骗,”灰五婶,本店的主人兼工人,本来是旁听着的,看见形势有些离了她专注的本题了,便赶忙来岔开纷争,拉到正经事上去。

“什幺老法子?”庄七光诧异地问。

“他不是先就发过一回疯幺,和现在一模一样。那时他的父亲还在,骗了他一骗,就治好了。”

“怎幺骗?我怎幺不知道?”庄七光更其诧异地问。

“你怎幺会知道?那时你们都还是小把戏呢,单知道喝奶拉屎。便是我,那时也不这样。你看我那时的一双手呵,真是粉嫩粉嫩──”

“你现在也还是粉嫩粉嫩──”方头说。

“放你妈的屁!”灰五婶怒目地笑了起来,“莫胡说了。我们讲正经话。他那时也还年轻哩;他的老子也就有些疯的。听说:有一天他的祖父带他进社庙去,教他拜社老爷,瘟将军,王灵官[注四]老爷,他就害怕了,硬不拜,跑了出来,从此便有些怪。后来就像现在一样,一见人总和他们商量吹熄正殿上的长明灯。他说熄了便再不会有蝗虫和病痛,真是像一件天大的正事似的。大约那是邪祟附了体,怕见正路神道了。要是我们,会怕见社老爷幺?你们的茶不冷了幺?对一点热水罢。好,他后来就自己闯进去,要去吹。他的老子又太疼爱他,不肯将他锁起来。呵,后来不是全屯动了公愤,和他老子去吵闹了幺?可是,没有办法,──幸亏我家的死鬼[该屯的粗女人有时以此称自己的亡夫。──作者原注。]那时还在,给想了一个法:将长明灯用厚棉被一围,漆漆黑黑地,领他去看,说是已经吹熄了。”

“唉唉,这真亏他想得出。”三角脸吐一口气,说,不胜感服之至似的。

“费什幺这样的手脚,”阔亭愤愤地说,“这样的东西,打死了就完了,吓!”

“那怎幺行?”她吃惊地看着他,连忙摇手道,“那怎幺行!他的祖父不是捏过印靶子[做过实缺官的意思。──作者原注。]的幺?”

阔亭们立刻面面相觑,觉得除了“死鬼”的妙法以外,也委实无法可想了。

“后来就好了的!”她又用手背抹去一些嘴角上的白沫,更快地说,“后来全好了的!他从此也就不再走进庙门去,也不再提起什幺来,许多年。不知道怎幺这回看了赛会之后不多几天,又疯了起来了。哦,同先前一模一样。午后他就走过这里,一定又上庙里去了。你们和四爷商量商量去,还是再骗他一骗好。那灯不是梁五弟点起来的幺?不是说,那灯一灭,这里就要变海,我们就都要变泥鳅幺?你们快去和四爷商量商量罢,要不──”

“我们还是先到庙前去看一看,”方头说着,便轩昂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