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弟兄(第4/4页)

沛君也仿佛觉得这办公室和同事都和昨天有些两样,生疏了。虽然一切也还是他曾经看惯的东西:断了的衣钩,缺口的唾壶,杂乱而尘封的案卷,折足的破躺椅,坐在躺椅上捧着水烟筒咳嗽而且摇头叹气的秦益堂──。

“他们也还是一直从堂屋打到大门口──。”

“所以呀,”月生一面回答他,“我说你该将沛兄的事讲给他们,教他们学学他。要不然,真要把你老头儿气死了──。”

“老三说,老五折在公债票上的钱是不能算公用的,应该──应该──。”益堂咳得弯下腰去了。

“真是‘人心不同’──。”月生说着,便转脸向了沛君,

“那幺,令弟没有什幺?”

“没有什幺。医生说是疹子。”

“疹子?是呵,现在外面孩子们正闹着疹子。我的同院住着的三个孩子也都出了疹子了。那是毫不要紧的。但你看,你昨天竟急得那幺样,叫旁人看了也不能不感动,这真所谓‘兄弟怡怡’。”[注六]

“昨天局长到局了没有?”

“还是‘杳如黄鹤’。你去簿子上补画上一个‘到’就是了。”

“说是应该自己赔。”益堂自言自语地说。“这公债票也真害人,我是一点也莫名其妙。你一沾手就上当。到昨天,到晚上,也还是从堂屋一直打到大门口。老三多两个孩子上学,老五也说他多用了公众的钱,气不过──。”

“这真是愈加闹不清了!”月生失望似的说。“所以看见你们弟兄,沛君,我真是‘五体投地’。是的,我敢说,这决不是当面恭维的话。”

沛君不开口,望见听差的送进一件公文来,便迎上去接在手里。月生也跟过去,就在他手里看着,念道:

“‘公民郝上善等呈:东郊倒毙无名男尸一具请饬分局速行拨棺抬埋以资卫生而重公益由’。我来办。你还是早点回去罢,你一定惦记着令弟的病。你们真是‘鹡鸰在原’[注七]──。”

“不!”他不放手,“我来办。”

月生也就不再去抢着办了。沛君便十分安心似的沉静地走到自己的桌前,看着呈文,一面伸手去揭开了绿锈斑斓的墨盒盖。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三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六年二月十日北京《莽原》半月刊第三期。)

注一:打茶围旧时对去妓院喝茶、胡调一类行为的俗称。

注二:义庄以慈善、公益名义供人寄存灵柩的地方。

注三:“先帝爷,在白帝城”京剧《失街亭》中诸葛亮的一句唱词。先帝爷指刘备,他在彝陵战役中被吴国的陆逊战败,死于白帝城(在今四川省奉节县东)。

注四:神堂供奉祖先牌位或画像的地方,也称神龛,一般设在堂屋的正面。

注五:《Sesame and Lilies》《芝麻和百合》,英国政论家和艺术批评家罗斯金(J‧Ruskin.一八一九─一九○○)的演讲论文集。

注六:“兄弟怡怡”语见《论语‧子路》。怡怡,和气、亲切的样子。

注七:“鹡鸰在原”语见《诗经‧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鹡鸰,原作脊令,据《毛诗正义》,这是一种生活在水边的小鸟,当它困处高原时,就飞鸣寻求同类;诗中以此比喻兄弟在急难中,也要互相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