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菲利普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尽管他辗转反侧,一宿没睡好,但是此刻他展舒双腿,望着从软百叶窗里透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交织成金色的图案,还是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他颇有点沾沾自喜。他开始想到威尔金森小姐。她要菲利普叫她埃米莉,但不知怎地,他就是叫不出口。在他脑子里她始终是威尔金森小姐。既然唤她威尔金森小姐要挨她骂,菲利普干脆什么名儿也不叫。记得在小时候,他常听人说起路易莎伯母有个妹妹,一个海军军官的未亡人,大家全叫她埃米莉姨妈。所以现在要他用这个名字来称呼威尔金森小姐,他感到怪别扭的,而他也想不出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她打一开始就是威尔金森小姐,在他的印象里,这个名字似乎和她本人须臾不可分离的。他眉尖微蹙。不知怎么地,他现在总把她往坏处里看。他忘不了昨晚目睹她身穿衬衣衬裙,倏然转身过来那一瞬间自己心里所产生的沮丧之感,想起了她那稍显粗糙的皮肤,还有颈脖子上又长又深的皱褶。他那股胜利的喜悦顿时作了烟云散。他又估算了一下她的年龄,不明白她怎么会还不满四十岁。这一来,这段风流韵事就显得荒唐可笑了。她人老珠黄,风韵全无。他脑海里顿时浮现出她的形象来:形容憔悴,尽管涂脂抹粉,也掩盖不住满脸皱纹;那一身打扮,就她的地位而论,未免显得过于艳丽,而对她的年龄来说,似乎又嫌太花哨。他打了个寒颤。他突然觉得自己再也不愿见到她了。想到自己竟还同她亲嘴,真有点受不了。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胜骇然。难道这就是爱情?
为了晚点同她照面,他穿衣时尽量磨蹭拖时间,等他最后迫不得已走进餐室时,他的心绪环到了极点。祷告仪式已结束,大家围在餐桌边吃早饭。
"懒骨头!"威尔金森小姐快活地嚷了一声。
一看到她本人,他倒不觉宽慰地舒了日气。她背朝窗口坐着,模样儿还真俏。他不明白自己干吗尽往她坏处想。他顿时又洋洋又得起来。
昨日今朝她判若两人,菲利普着实吃了一惊。刚吃罢早饭,她就迫不及待地说她爱他,而说话的声音则因内心的激动而微微颤抖。过了一会儿他俩去起居室上唱歌课,他在琴凳上坐定。一行音阶只弹到一半,她就仰起脸,说:
"Embrasse-moi."
菲利普刚弯下身子,她就张开双臂一把搂住他的颈脖。这滋味可不大好受,因为她连拖带拉地紧紧勾住菲利普,差点儿没把他憋死。
"Ah!Je t'aime.Je t'aime. Je t'aime!"她操着一口浓重的法国腔大声说。
菲利普真希望她能用英语讲话。
"嘿,不知你想到没有,园丁随时都有可能打窗口经过。
"Ah!ie m'en nche dujardlnler. Je m'en retlche, et je m'enCofltrehche."
菲利普觉得这一切简直成了法国小说里的场景,心头无端冒出股无名火来。
最后他说:
"嗯,我想到海滩那儿去逛逛,顺便泡泡海水。"
"哦,总不见得你--偏偏要在今天早晨撇下我一个人吧?"
菲利普不大明白干吗今天就不行呢?不过,她要这么说自己也管不着。
"你要我呆在家里?"他微笑着说。
"噢,亲爱的!不,你去吧。去吧。我要想象一下你顶着带咸味的波浪,畅游在广阔海面上的情景。"
他拿起帽子,悠然走开了。
"真是娘儿们的蠢话,"他暗自嘀咕了一声。
不过他感到兴奋,快乐,飘飘然。她显然已完全被自己迷住啦。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布莱克斯泰勃的大街上,带点儿园空一切的神气,打量着过往行人。他同不少人有点头之交,他微笑着向他们颔首致意,心想要是让他门知道自己的风流事儿,那该多好啊!他真巴不得能有个把人晓得呢。他想他要给海沃德写信,而且在脑子里构思起来。信里,他要谈到花园和玫瑰,还有那位娇小玲珑的法国女教师,她像玫瑰丛中的一朵奇葩,芬芳馥郁,妖艳异常。他要说她是法国人,因为--嗯,她在法国住了那么多年,差不多也算得上个法国人了。再说,如果把整个事儿毫不走样地和盘托出,也未免有点不雅,不是吗?他要告诉海沃德他俩初次见面的情景:她穿着一袭漂亮的薄纱衣裙,还献给了他一朵鲜花。为了描写这一情景,他还编了一首玲珑剔透的短诗:阳光和海水赋予爱情以烈焰和魔力,星星更增添了诗情画意,古色古香的牧师公馆花园正是天造地设的谈情说爱的场所。他的情人颇像梅瑞狄斯笔下的人物,虽算不上是露茜·弗浮莱尔,也比不上克拉拉·米德尔顿,但她干妩百娇的媚态,却非笔墨所能形容。菲利普的心口突突直跳。他的联翩浮想,使他心醉神迷,所以当他水淋淋地爬回海滩,抖抖嗦嗦地钻进更衣车之后,又堕入漫漫逻想之中。他想着自己钟爱的情人。在给海沃德的信里,他要这样来描绘她:玲珑娇小的鼻子,流星似的棕色大眼睛,还有一头浓密的棕色柔发,把脸埋在这样的发堆里才真是妙不可言呢;说到她的皮肤,白腻如象牙、光洁似日光,面颊像是鲜艳欲滴的红玫瑰。她多大了?也许是十八岁吧。她叫她缪赛。她笑声清脆,宛如溪水淙淙;说起话来,嗓音之轻柔婉转,胜过人间最甜美悦耳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