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十一章(第2/3页)

"我是用药来延续他的生命的,但这维持不了多久。前两天的情况可危急了,我想他大概死过五六次了。"

医生沉默了一两分钟。但是,到了门口,他突然对菲利普说:

"福斯特太太对你说了些什么没有?"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这些人太迷信了。福斯特太太认为他有桩心事,而这桩心事不了,他口眼不闭,可是,他又不愿说出来。"

菲利普听而不答,于是医生继续说下去:

"当然罗,那全是些废话。他这一生清白无瑕,尽到了他的责任,一直是我们教区的好牧师。他没有什么可以引以自责的。我可以肯定,我们大家都将怀念他。他的继任者是否能有一半像他这样好,对此,我表示怀疑。"

接连数日,凯里先生的病情还是老样子,毫无起色。他失去了原先极好的胃口,东西只吃很少一丁点儿。现在,威格拉姆大夫不愿再想法减轻折磨着他的由神经炎引起的疼痛,神经炎痛,加上他瘫痪的四肢不住地颤抖,累得他筋疲力尽。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菲利普和福斯特太太轮流看护他。许多月来的劳累把她拖垮了,在那几个月中,她专心致志地照料着他。为此,菲利普坚持要彻夜陪伴病人,这样好让她睡上一宿。他不让自己睡熟,坐在安乐椅里,在遮掩的烛光下阅读《天方夜谭》,借此消磨漫漫长夜。这部书他还是小时候读过的,这时候,书中的故事又把他带到了童年时代。间或他静坐着,屏息凝气地倾听着夜的寂静。鸦片剂麻醉作用逐渐消退时,凯里先生变得烦躁不安,使得菲利普手脚不停地忙碌着。

最后,一天清晨,当小鸟正在树上唧唧喳喳地啁啾时,他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便连忙跑到病榻跟前。凯里先生仰卧着,两眼瞪视着天花板,没有把目光转向菲利普。菲利普看到他的额头上汗水涔涔,就拿起一条毛巾,替他把汗水擦掉。

"是菲利普吗?"老头儿问了一声。

菲利普不由得吃了一惊,因为他的声音倏地变得异样了,这声音低微而又沙哑。一个人内心隍恐不安时,说话就是这个样子。

"是的。你要些什么吗?"

停顿了片刻。那双视而不见的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天花板。脸一阵抽搐。

"我想我快要死了,"他说。

"嘿,瞎说什么!"菲利普大声说道,"三年五载还不会死的。"

两行泪珠从老头儿的双眼里涌了出来,使得菲利普深受感动。在他的一生中,从未流露出任何特殊的情感。此时菲利普看到这番情景,很感到有些害怕,因为这两行老泪意味着一种难言的恐惧。

"去把西蒙斯先生请来,"他大伯说,"我要吃圣餐。"

西蒙斯先生是教区的副牧师。

"现在就去吗?"菲利普问道。

"快去,要不就迟了。"

菲利普出去唤醒福斯特太太,但是已经迟了,福斯特太太已经起来了。菲利普叫她派名花匠去送信,说完便返身转回他大伯的卧室。

"你有没有派人去请西蒙斯先生?"

"已经派人去了。"

屋里一片寂静。菲利普坐在床沿上,间或替他大伯擦去额头上渗出来的汗水。

"让我握住你的手,菲利普,"老头儿终于开腔说话了。

菲利普向他伸出自己的手,他像抓住了自己的生命似地死命抓住这只手,犹如在境况危急之中寻求精神上的依托。也许他这一辈子从未真正爱过一个人,但是眼下他却本能地向人求助。他的手湿漉漉、冷冰冰,无力却又绝望地抓住菲利普的手不放。这个老头儿正在同死亡的威胁交战。菲利普心想,这一关谁又能逃脱得了呢。啊,此情此景是多么的森然可怖,然而,人们居然还对让其善男信女遭受如此残忍的折磨的上帝笃信不疑!他从来不把他大伯放在心上,两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巴望他大伯快点死去;但是,眼下他无法克服自己满怀的怜悯之情。要做到不同于野兽,该要花多大的代价啊!

他俩依然缄默不语。此间,只有一次凯里先生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他还没有来吗?"

最后,管家终于悄没声儿地踅了进来,报告说西蒙斯先生到了。管家手里拎着一只装有白法衣和头巾的提包。福斯特太太双手捧着圣餐钵。西蒙斯先生默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然后他怀着他那种职业所特有的严肃的神情走到病人身边。菲利普和那位管家用人走出了房间。

菲利普在花园的四周踱步。在晨曦中,一切都是那么湿润,那么沁人心脾。鸟儿在欢乐地引吭高歌;天空蔚蓝,充满了带威味的空气,芬芳、凉爽;玫瑰花吐艳怒放。树木葱翠,绿坪如茵,流光溢彩。菲利普边踱步边思索着此时在房间里进行的神秘的事情。他内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一股奇特的情感。不一会儿,福斯特太太走出房间,来到他的跟前,说他大伯要见他。那位副牧师正在把他的东西收进那只黑提包里。病人微微侧过头来,用微笑同他打招呼。他的这一变化,这一异乎寻常的变化,菲利普见了心里不由得一怔。他眼睛里再也没有那种惊恐的神色,他脸上那种痛苦的神情一扫而光,他看上去愉快而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