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6/7页)
吃讲茶,也是有其约定俗成的规矩的,先得按茶馆里在座人数,不论认识与否,各给冲茶一碗,并由双方分别奉茶。接着由双方分别向茶客陈述纠纷的前因后果,表明各自的态度,让茶客评议。最后,由坐马头桌(靠近门口的那张桌子)的公道人——一般是由辈分较大、办事公道,向有声望的人,根据茶客评议,作出谁是谁非的判断。结论一下,大家表示赞成,就算了事。这时亏理而败诉的一方,便得负责付清在座茶客所有当场的茶资,谁也不能违反。
忘忧茶行的股东们选择吃讲茶的方式来调解商务纠纷,这倒真是破天荒之举。本来,实在要抽股份,按契约条律抽会便是,该罚该扣没得话说。然这一次事件非同小可,一是因为洋人逼着压价,二是吴茶清德高望重,三是忘忧茶行刚开张。商人也有商人的做人道理,要挣钱,又不能坏了名声,要两全其美,何其难哉!
故而那领头的竟出了个吃讲茶的主意。一来还是想据理力争说服吴茶清顺应大势,赶快抛出那库压的茶,二是说服不了再拍股份,也算是苦口婆心仁至义尽,场面上说得过去。
真正应了赵歧黄赵大夫的那句话,果然,忘忧茶楼开张的第一天,赵先生坐到了马头桌旁,要他说公道话了。
这也是破天荒的事件,杭州五百多家茶馆,从来没听说开张第一天就吃讲茶的。原来讲茶吃到后来,没有不动口动手的,吵爹骂娘之后,约请的打手就上了阵,既讲不成,掀桌踢凳,来个全武行,所以不少茶楼门口都贴着“禁止讲茶”的标语,图个清静。
杭天醉在门口张罗着挂副对联。开张志喜,本来是要放爆竹的。因为今日喝讲茶,是严峻的大事件,免了。但对联是一定要挂的,昨日挑来挑去,费了一天的心思,到晚上也没定好,挑了几副,正在琢磨。有一副叫“为名忙,为利忙,忙里偷闲,且喝几杯茶去;劳心苦,劳力苦,苦中作乐,再倒一碗酒来。”俗了一点,但还实在。那另一副“诗写梅花月,茶煎谷雨春”,虽好,却是从龙井借得来的,不妥,不妥。左思右想着,沈绿爱过来了,说:“费那心思干什么,能比过《诗经》去吗?不如就用‘谁谓茶苦,甘如养’得了。”
杭天醉想,那不是《诗经》中《J$风》里的“谷风”吗?正是恰到好处!恰到好处!可惜不是对联。沈绿爱说:“世上的规矩,全是人定的。人说‘对’,‘不对’也可以‘对’;人说‘不对’,‘对’也‘不对’了。全看人的取舍罢了,哪有什么一定之说的?”天醉听了只拍腿,说:“这不是法无法吗?娘子机锋近禅!”抬起头来要谢娘子,娘子早就懒懒走开了。
现在,这“谁谓茶苦,其甘如养”已制成一副木制对联,铜色底子,草绿色字,挂在茶楼大门两侧,立时引来了一群看客。有一孩子念道:“谁谓茶苦,其甘……”便被天醉打断了说:“是茶,不是茶。不过茶早先是可以叫做茶的,还叫做奔。杜育就有《奔赋》的——厥生花草,弥谷被冈……《茶经·一之源》就说:其名,一曰茶,二曰像,三曰差,四曰茗,五曰奔。……”
赵歧黄隔着雕花玻璃窗架敲着手指,催天醉:“开始了,开始了,人家都已经开讲了。”
忘忧茶楼分楼上楼下,面积各有二百多平方。楼上有个小戏台子,又设台、桌、椅、凳,都用花梨木制成,八仙桌上还镶嵌大理石台面。三面开窗,打开便面对西湖,壁间又张挂名人字画,用的是一色青花壶盏。茶博士提着大肚皮的紫铜开水壶,满面堆笑来来去去。茶楼的总管由林藕初的一个远亲名叫林汝昌的做了,他正在上上下下地张罗着。那些发难的小股东们你谦我让了一番,打头的就喝着虎跑水龙井茶,开了讲:“列位,讲茶吃到这种地步,只有‘倒霉’二字好说。生意人哪个不想抬价的,于今却要因为压价来同董事长据理力争。要说理,也是没有什么理的,都只为洋人串通了一干水客,咬定了跌价方买。杭州城中多少茶行,哪里就肯听我们的,茶清伯为了山中茶农着想不肯跌价,却又有谁为我们这些股东着想。我们都是做小本生意的人,鱼虾一般,经不起风浪颠簸。原本投靠了忘忧茶行,为只为茶清伯做生意靠得牢,不会叫大家吃亏。如今茶清伯为了一口气,硬心不肯跌价。茶叶这个东西,列位又不是不晓行日子-长,又出气又变色,哪里还卖得出好价钱?只怕此时再跌价,也没人来理睬。故而今日借此机会,请各位评个道理,寻条出路。”
说话的坐下了,大家都一下子莫名其妙地拘束起来。只因楼下茶桌,当中分开一条空道,一边坐着一干股东,另一边只坐着茶清伯、杭天醉二人,孤零零的,倒像是在声讨他们似的。那二人表情,又都是怪,那老的,半闭着眼睛,低着头,两只手拱在一起,看地上蚂蚁爬;那少的,翻着白眼,抬着头,朝天花板上看。众人等了一会儿,见二人俱不答腔,只得朝马头桌上赵大夫使眼色,赵大夫心里向着这一老一少,便说:“忘忧茶行十成股份里忘忧茶庄占了六成,须得听听这大股东的意见。天醉,事情既已如此,你是赞成跌还是不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