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吴升瞪着木愣愣的大眼睛,看着这个发毛光的粉红色的女人。

女人满不在乎地转了个身,消消停停,上了楼。

吴升忍不住叫了一声:“小茶……”

小茶斜眼看了他一下,问:“干啥?”

“你……做什么了?”他把“刚才”两个字,咽了下去。

“不要你管。”

女人轻飘飘地说,踢拖,踢拖,扬长而去。

那日的半夜,吴升去了望仙桥,招呼都不用打一个,鬼似的就被从巷子里蠕出来的那些做皮肉生意的拉走了。吴升在这方面毫无经验,但看上去好像是个老手。因为他喝得半醒,正可肆无忌惮却又不烂若湖泥。他被一个半老徐娘一把拽住,票进了一条巷子。他一头倒在那张烂席前时,心里还有些明白,但接下去的事情,他就云山雾罩了。早上醒来,他那件土布短衫里,半年的辛苦铜钢,不翼而飞。他吓了一跳,通地跳了起来,不知此身何处。看看天窗,方方小小的,从一人多高的破瓦顶上,朝他翻着白眼,顿时头痛欲裂。

“有人吗?”他大叫了几声。

他明白,他这一生中的第一次,想买个地方出出气,结果却被别人出了气。他搞不清楚,昨夜是他耍了人,还是人耍了他。接着,那一幕就“哗啦”一声,压在他眼前,把他推得一头就栽在破席上。他看到了烛光,光滑如黄缎子的两条身体,他的耳朵里,便周而复始地跳跃着一句话:“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谁说我不行!”

他怒气冲天地蹦下了破席,在这婊子的破窝里乱翻了一遍。他什么也没找到,现在他怀疑他玩的是个叫花子,或者玩他的是个叫花子。这使他更生气,便一脚踢开了房门,摇摇晃晃,回他的茶行。

正在前场忙碌的伙计们见他回来了,小声地说:“你到哪里去了?老板到处找你。”

吴升朝他们翻翻白眼,一个年纪大一点的,就作了个下流动作,说:“寻婊子去了吧?”

那其他几个伙计就胆小而委琐地笑笑,不敢笑响。

吴升犟着头,径直入了厨房。今天灶间人多,小茶在烧火,面孔映得红红的,脸上还有汗水下来。吴升瞪了她一眼,便就着竹筒里的生水,咕喀咕喀喝。小茶没再像上次那样,叫他不要喝生水。他就越喝越多,越喝越火,恍当一声扔了竹筒,冲着小茶,大吼一声:“谁说我不行!”

小茶吓得拎着个吹火筒就站了起来,痴痴呆呆地,也不说一句话。

“当我不晓得啊,谁说我不行!”他又朝她叫。

小茶一跺脚,把吹火筒扔了过去,尖声地叫了起来:“疯子!”

茶清老板出现在他们面前,看着他们俩。半晌,挥挥手,对小茶说:“把戒指取下!什么地方?”

小茶赶紧便去拽手指。

茶清又对着吴升,口气很重:“干活去!”

忘优茶楼开张后的日子里,杭天醉带着小茶旧地重游去了。临行前他灵机一动,约上了吴升。

“吴升,吴升,你不是隆兴茶馆小跑堂的吗,去,跟着一起去开开眼,看看我和这杀猪的开茶馆是怎样的不同。”

小茶就欢天喜地地坐上了撮着的黄包车,旁边有小抗老板陪着,一路拉过去,就有一路的人斜白着眼,撮着就未免难为情。小茶浑然不觉,一路小跑跟在旁边的吴升则气得咬牙切齿。

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茶清伯会让这两个家伙胡作非为,而撮着也竟然以为顺理成章?难道这跑码头的女人,真的要一步登天?

然而夜里在梦中,她却早就是他独占的了,是他无论怎样的糟践都逆来顺受着的他的女奴。只是你看她现在春风得意的样子,她跨过茶馆的门槛时想不起他曾经把她从门槛上推下来;她上楼梯时想不起她怎么样翻着跟头跳上去;她在楼上小戏台子上来来回回走了一圈,还喷喷地夸着雕梁画栏,不知她比戏子还贱,贱货!贱货!

但是那不长眼的有钱少爷却偏抬举她,那就是一对一的贱。你看他还小心扶着她坐在廊栏前,又买了瓜子、松子给她吃;她喝茶吃瓜子的样子-一他妈的又贱又迷人。她还知道用那小瓜子仁儿喂廊下挂着的鸟儿,那样子又纯得滴水,叫吴升无法想象烛光下的淫乱。

奇怪的是吴升一方面气得头昏眼花,一方面却又一丝不苟地在那挂着名画的茶室里张罗,把天醉、小茶,甚至撮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吴升,我看我还是把你从茶行里叫回来开茶楼算了,你干老本行,看着都舒服。”天醉说。

“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啊,”吴升说,“哪能干一辈子?”

“这倒也是,我看出来了,吴升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好,我会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