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2/7页)
婆婆生性通情达理,上上下下都打发得周全,婆婆还识字断文,从不计较她的这副大脚。她从来没有想到,婆婆那么残忍,你看她手里拿着一注香,黑越越的房间里,便只有她那个瘦高个黑影子,两个肩膀撑起着,像一只停栖的黑鹰,手里那束散发奇怪香气的住香在闪闪烁烁地挤着诡眼。
沈绿爱看到了她的命运的眼,向她挤着嘲弄的光,黑暗中到处是那光的同类!那是她的命,在冰冷冷地注视着她,等待着她上吊。
她又看到了那只“吾与尔偕藏”的曼生壶,它静静地放在古董架上,象征着杭天醉的生活。砸碎它!沈绿爱一把抓起壶来,便高高举过了头。没有一个人阻挡她,但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曼生壶在她手里颤抖着,等待着粉身碎骨的命运。沈绿爱也和它一起颤抖着,仿佛他们同病相怜,相儒以沫。
“不!”她竭尽力量大叫了一声,放下手来。她的声音又尖利又刺耳,整个忘忧楼的旮旮旯旯都听到了这个女人发出的拒绝声。这个声音很新鲜,有冲击力。五代单传的杭氏家族,还从来没有人,公开发出这样的抗议!
三天以后,病倒在床上的沈绿爱,终于起床了。这三天里她做了许多乱梦,但都没有记住,她起床时只看见了一件东西——她用冷水冲泡的那杯龙井茶,浮在层面上的茶叶终于舒展开来了,茶汤,已经呈现出黄绿的色泽。叶片,正在一片片地,用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降落。
沈绿爱披头散发地靠在床头的梳妆台上,双手撑着下巴,呆呆地盯着这只玻璃杯。她把眼睛睁得那么大,目光那么专注,她看这个杯中世界的沉浮,几乎看得出了神。
婉罗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站在她旁边,不知如何招呼。
“我睡了几天?”沈绿爱问。
“有三天了吧。”婉罗不解地问,“小姐,你看什么?”
“茶真好看,”沈绿爱说,“我从来没有想到,茶会这样好看。”
婉罗想,小姐受刺激太深,脑子有毛病了,开口说话这么古怪。但沈绿爱却一掀薄装,起来,轻轻松松地说:“我要吃饭。”
婉罗吃惊地为她的主人去张罗吃饭,不明白主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临走时她顺手端起茶杯,沈绿爱却叫道:“别碰它!”
“你是说它?”婉罗端着那只茶杯,“我去给您换一杯热的。”
“你给我放下!”沈绿爱说,“我就要这冷的,我喜欢看它。”
吃过早饭,沈绿爱到她的婆婆那里请安,她笑吟吟地坚实地向她的婆婆走去。婆婆此刻,正在和茶清伯商量着茶庄的生意,见着了媳妇,除了面色有些苍白,依旧光芒四射的神情,说:“怎么才躺几天就起来了?”
“病好了,自然要起来。”媳妇亲切地坐在婆婆身旁,“你和茶清伯上了年纪的人都在操心,我们下一辈的人怎好老是躺着?和你们在一起,多听听,也是长进嘛!”
茶清感觉到新媳妇的目光,像一把刀子,在他眼前微笑着,寻找着下手的地方。他捻着山羊胡于,微微闭起了眼睛。
“我有一个主意,不知说出来有没有用?”
婆婆和从前的管家不约而同地盯着了她。她说:“咱们家春上是最忙的,秋季就闲了,不如趁这时间做了杭白菊生意,一样是冲泡了喝的,有人还喜欢以菊代茶呢!”
“这主意从前也不是没想过,只是杭菊主要产在桐乡,谁去办这件事情?”
“我家有个亲戚,恰是在桐乡种杭菊的,一应事务交给他便是了。”
林藕初盯着媳妇看了片刻,又看着茶清,茶清只顾捻着胡子,不说话,林藕初便也不说话。
沈绿爱乖巧,便问茶清:“茶清伯,你看如何?”
茶清双手轻轻一揖:“免问,不怕我抢了你生意?”
沈绿爱站了起来,喜形于色,说:“茶清伯是说我能挣钱呢!等天醉回来便与他商量了,由他定夺吧。”
沈绿爱刚走,林藕初便说:“她有本钱她去做吧,我是没钱给她的。”
茶清伯叹了口气,说:“作孽。”
“你怎么也说起这泄气话来。”林藕初说。我哪里知道会差点弄出人命来!还要丢饭碗!茶清伯,你发发善心……吴茶清把二十块银洋往前一移:“我留你不得。你心气盛,杀气也盛,留你便是留祸祟。走吧,回老家讨个老婆,心思收回来吧。”乌吴升手脚哆嚏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讨……老婆,还早早……早着呢,我想都,都,都没有想到……过……”
“不要讲了,你肚皮里几根虫,我有数。”
吴升呆住了,膝盖一软,跪在茶清脚下,抱着茶清双腿呜呜呜,双手拍打着满地泥巴,大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