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6/7页)
“他介绍我入同级会呢。”
“真的?”
“那还有假?介绍人要有两个,还有一个,你想都想不到。”
“谁?”
“你大哥,沈绿村。”
“真没想到。”沈绿爱放下睡熟的孩子,捏着团扇,在屋里走来走去,“我若是个男人,我也入了会,于出一番事业来。”
“还有你的事呢。”
“我能有什么事?”
“寄客要我筹笔款子,日后举事可用。”
沈绿爱摇着的扇子,便停住了,包斜着眼睛,问:“真的?”
“那还有假!”
沈绿爱想了想,说:“你还是到帐房那里,每日搜去吧。”
杭天醉就跺脚,“你这不是出我洋相。我要有一点办法,何苦那样做?”
“找你妈去。你们杭家的事,现在挣钱归我,花钱归的是她。”
杭天醉就沮丧地瘫在太师椅上,说:“完了,我在寄客那里,还夸下海口呢。瞧,这是他的借条。”
杭天醉把条子给妻子,又说:“我还说呢,我们弟兄间,还要什么借条?他说,是给弟妹写的。唉,还真是被他说准了。”
沈绿爱接过借条一看,满纸四句话,一个签名,龙飞凤舞,像是要跃出纸外:“韩信点兵,多多益善。革命成功,如数奉还。”
沈绿爱见了纸条,再不吭声,打开箱子,取出一个首饰盒,打开看了,全是金银首饰,又把手上一只玉阈褪了下来,全部摊在杭天醉面前。杭天醉见了,看看妻子,泪水就掉了出来,说:“绿爱,我不是东西。”说着,便用手使劲砸自己脑袋。
沈绿爱摇摇手,说:“你现在入了盟,和从前不一样了,你需要拿出男人志气来。这么哭哭泣泣,叫谁看得起?”
杭天醉一想,立刻收了眼泪,说:“我今日和寄客已商定了,茶庄的事务,以后我还得亲自来料理。娘这头的财务,该我管的,我还得管起来。手里没财权,一旦举事怎么办?”
“你这话,自我嫁过来,说了也不下十遍。”
“那是心里头空虚,挣了钱又怎样?我又不曾像我爹那样抽鸦片。钱这东西,要有个真正的去处,挣起来,才有奔头呢。”
“你挣了钱,养那吴山圆洞门,不是奔头?”
杭天醉听了这话,哑口无言。好半天,才说:“我晓得,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今日寄客也骂我,不该这样行事,我说不是我想这样活,是‘这样活’找上了我的门。算了,我反正是对不起你了,你也再不理睬我,我也只好这样过下去了。”
他抱着那个首饰箱往门外走。全然没有想到,他妻子的心只在刚才赵寄客那几句话上:原来赵寄客也同情她,晓得她的处境。沈绿爱少有地流下了泪水,对走到门口的丈夫说:“过几日看火车去,把她也带上吧。”吃杭天醉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她……”“她也苦啊,嘉和都七岁了,娘还不让她进杭家的门。”“绿爱,绿爱,”杭天醉扑了回去,“绿爱,你真是个好人。”沈绿爱摇摇头:“我不好。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做出叫你大惊的事情呢。”绿爱说了这句话,自己便先开始大吃一惊了。
1909年8月13日下午,骄阳如火,从清泰门外到良山门车站,附近沿线空地挤满了杭州城里的市民。他们背着条凳,带着干粮和凉茶,头戴草帽,把收割前的络麻地踩得一片狼藉。体弱多病的女人们有的当场中暑,人们把她们抬到树荫底下。她们清醒一些以后,坚决不肯回家,躺着也要见一见火车。
挑着凉茶在人群中来回奔走卖茶的小商贩吴升,今天的生意很好。他被晒得又红又黑,衣衫褴楼,但身体健美,他比从前成熟多了,显得从容不迫,荣辱不惊。他的架子车上放着一个很大的篮子,篮子里盛满了一袋袋的小包装茶。等一会儿,他要从这里挎着篮子上车。
伴随着火车与杭州人的相识,吴升也重逢了久违的小茶。当时,他还舀了一勺水给买家,抬头一看,竟是小茶,她美丽成熟多了,见了他,吃惊地扔下勺子便走——唯有胆子没变。吴升还见到了和他一样拎着大篮子的撮着——他也是来卖茶的。好东西都让杭家占了,吴升顿时气愤填膺。但他立即消了气。他相信,上了火车,撮着不是他的对手。
杭天醉热烈地与他的入盟介绍人赵寄客和沈绿村握手,后两者正陪着总理汤寿潜视察,乘机便把他们的新同志引见给了汤寿潜。杭天醉优雅而又得体地与这位杭州铁路的创始者行礼。当汤寿潜说“后生可畏啊,将来各位都是中国的栋梁”时,他没想到后生真的可畏,两年之后,他们竟裹挟着他一跃而上了中国政治大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