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第3/6页)

当他想到他得接老婆时,他跪在干爹的坟上,委屈地哭了。斜阳照在了茶园与坟地之间,所有那些人间无法言传的深刻的欲望和无法实现的占有之心,便被脉脉地笼罩在温情伤感中了。

杭天醉沉迷于大烟的那一年,也是吴升发奋图强的那一年,也是赵寄客正跟着黄兴在南京密谋反袁独立的那一年。此时,距杭州光复已经有两年多了。时局停滞着,又爆发着,宋教仁被袁世凯暗杀的日子里,杭天醉的两个儿子,已经虚龄十二,他的那对双胞胎也已经过了五周岁的生日。

两年多来,他得不到赵寄客的任何消息。他糊里糊涂地,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的,就和吴升厮混在了一起。吴升逢人就吹他家少爷在辛亥义举中如何勇敢,天醉听了,有时得意,有时肉麻,有时无聊。吴升不管,三天两头往吴山圆洞门跑,在这突然虚空了的杭家偏院中胡说八道,唾沫横飞,使杭天醉又看不起他又离不开他。

小茶对他心存戒意,但从不在丈夫面前提醒。她的想象力远远低于吴升的行动。她也无法理解,这个男人为什么一边高呼不把她睡了誓不罢休,为什么又飞速回了一趟老家,立刻接了黄脸老婆和一堆孩子来。小茶松了一口气,现在吴升已经是一个有家有业的体面男人了,她和丈夫也都已习惯了吴升定期为他们送银元来了。

只有嘉乔对吴升的喜爱充满了儿童的纯真。现在,他常常坐着吴升的包车去候潮门,有时还住在那里。吴升和他在车里并排坐着,摇啊摇,吴升说:“嘉乔,你认我做干爹好不好?”嘉乔眼睛都不眨,立刻叫道:“干爹!”

小茶听了这消息,神情恍格起来,叹了口长气。杭天醉从鼻头孔里嗯了一声:“这个吴升,人家老婆讨不到,讨个儿子也好。”

这话刻薄,小茶心惊,眼睛少有地一亮,嘴便抖了起来。

“我……没有……”小茶说话便结巴了起来。

看着小茶木兮兮的样子,杭天醉心里就烦了起来,说:“没有就没有,我就见不得你这养媳妇一样的嘴脸,倒过十多年,吴升要我就让给他了……”

小茶一听,木愣了半晌,全身抖得像个筛子,拳头塞着嘴巴,欲哭无泪,嘴里却颂顺地发出了哭嗝。杭天醉一看,不好,小茶当真了,便去拍她的背,说:“好了好了,说句笑话,也好当真?”

小茶一橹他的手,眼泪这才流了下来,趴在床上哭:“笑话……好、好……这样讲的……”

“我晓得乔儿认干爹,不关你的事,这是他的命,谁叫他跌粪坑去呢?”杭天醉说罢,便上了烟馆。待他回到忘忧楼府,沈绿爱气得直骂:“整天抽大烟,你还管不管茶庄的事情?”

“这你就是不知道鸦片的好处了。云里雾里的,天大的事情都是芥子般小了,人生如梦,烟里春秋嘛。”

沈绿爱恨得直咬牙。婆婆一病不起,大权却还是不肯旁落,一大串钥匙,依旧还在枕下,每日要垂帘听政,主事的却是她。她一个人,撑着这么大的一个茶庄,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丈夫也觉得自己是理亏了,想了想,说:“要不我还是回来住吧。我只是不知道回来能干些什么。”

“你不戒了鸦片,休想进门。”

“那我就没办法了。”杭天醉摊摊手,说,“或者干脆聘了吴升,顶从前茶清伯掌柜那只位子。”

“你怎么不说把茶庄送给这个中山狼?不是他怂恿,你有钱抽鸦片吗?”

杭天醉又被说得哑口无言。原来他抽鸦片的钱,都不是从茶庄上支的,沈绿爱看得紧,不是她答应谁也不敢给钱,他只得偷偷摸摸卖字画。还有,就是上忘忧茶行,支茶庄那些股份的钱,杭天醉自己也不知道,他家的那点股份,正作冰雪化呢。

“要不,叫小茶回来,也好帮你一把。一家子人分两下住,能不费钱吗?”

两个孩子,此时正从学校回来,刚好听到父亲的这段话,嘉和看都不看他父亲,立刻对绿爱说:“妈,可不能让姨娘这样回来,姨娘也抽上烟了。”

“你说什么?”沈绿爱头嗡的一下,站起来又跌坐了下去,两只耳朵尖声叫了起来。

“我那日去吴山圆洞门,亲眼见的。爹抽烟,让姨娘烧泡,姨娘就跟着抽会了。”

沈绿爱发起征来,她想张口,又不知说什么,她对丈夫已经完全丧失了信心,她站起来,两只眼睛茫然寻觅了一番,寻到了嘉和,她的一只脚使劲一跺,说:“嘉和,嘉和,你这个亲娘,叫我怎么办?”说着,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就哭了起来。

现在,杭天醉的三儿子嘉乔开始受到了另一种教育。他骑在干爹的膝上,正在听吴升和龙井山中来的那个山客吵架,严格地说,是听那山客在唱独脚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