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第6/9页)

然后,他感到自己一下子被抓住了肩膀,推到那个流氓老板面前。他亲耳听到他母亲说:“他是我儿子,我把他卖给你了,你给我大烟!”

他听到那流氓大笑起来:“你疯了!抽你的命去吧。”

然后,那只紧紧抓住嘉和肩肿的手便松弛了。嘉和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样从圆洞门狂奔出来的。他浑身冰凉,冷汗直冒,双眼发直,在人群里像一条死鱼,被弹到东又弹到西。当他看到忘忧楼府那扇剥落破旧的高台大门时,他一个寒呼站住了——他恐惧极了,恐惧极了!无论从那里走,还是从这里走,他听见的,都是歇斯底里的疯狂的叫喊,他恐惧极了。

那个叫小茶的女人现在还有什么了呢?甚至那个名字“小茶”,也被罪孽抹掉了。每天吴升都要来圆洞门转一转。他捏着她的下巴,说:“你是红衫儿!谁说你是小茶?你得给我回去——回到红衫儿那里去!”

这样穷凶极恶地吼叫时,他便心碎地哭了起来,脸涨得鲜红,眼角沾着眼屎,拿手捶自己胸,胸膛上便一片红手印子。

“干爹啊,我好悔啊!我真不该啊!呜呜!你看她这副样子啊!死不死活不活,呜呜!她是我的人!是我的人!她是我的人啊!”吴升想起茶清,心被一阵阵地刺痛了。

“呸!”红衫儿麻木且凶狠地唾他一脸。

“我迟早得把你睡了!”他回过头来吼着,面孔铁青。

终于有一天,吴升再来时,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到这女人露出从前的小心翼翼的笑容。她把自己梳洗干净了,薄施了粉黛。她轻声慢气地招着手,说:“阿升,你过来。”

吴升迷迷瞪瞪地走到她身旁,那女人就把右手往下一垂,手指下挂,那枚祖母绿的戒指就滑了下来。

“给你。”她把戒指放在吴升的掌心。

“这是你老公的东西,你也要换了大烟?”

“你给我羊坝头去一趟,你拿这戒指给天醉,你叫他。决来救我,你跟他说,他再不来,我就要死了……”

吴升慢慢站起来,两只手却向女人脖子卡去,他想现在就卡死她!女人却不慌张,睁着一双绝望的眼睛,她想着死呢。

“他要是不来呢?”“归你了,戒指,我不要了。”“你不怕我骗你?”“不怕。”女人又笑了,“你这个破脚梗你对我是好的。”

吴升回来时,带来了两顶轿子,前面一顶坐着抗家正房沈绿爱,后面一顶是空着的,两个女人在圆洞门相逢。

圆洞门里静悄悄的,灯例已经被点上了,但和没点也差不多,屋子里透着股死气。小茶倒是穿戴整齐了,烟具也被撤了下去,她就悄悄地僵尸一样地坐在烟榻上。两个女人相对无言的时候,只听见女仆婉罗在发出声响:“啮,喷喷喷,脏啊,蓬尘啊,哪里都是蓬尘,阶……这份人家,怎么在过的……”

沈绿爱一声不响,往外拿着年糕、挂面、糯米、腊肉、成鱼、香菇、冻米糕、香瓜子……小茶见了冻米糕,一下子就往肚里吞了好几块,手爪黑乎乎的,绿爱见了心一酸,说:“天醉送到英国人医院去了,他得戒毒,非戒了不可。他不能见你。”

“……知道了。”小茶想了想,说。

“你也得戒。”

“不!”

“你仔细想想……”

“不想。”

“你不把烟戒了,你就做不成杭家人!”

“我不要做杭家人。”

“你说什么?”

“我不要做杭家人。”

“我把轿子抬来了,跟我回去。戒了烟,你不要走了,我走。”

“我不回去。”

“你疯了!”

“我是疯了。”两个女人的对话无法进行下去“你吓着嘉和了吧?”靠在榻上的那一位,脸色青了,半晌,那站着的才又说说:“嘉和靠你了。”站着的愣了一会儿,劈头劈脑把祖母绿戒指扔了过去,尖叫起来:“你跟我回去!”

然后她就冲了过去,一把拖起那骨瘦如柴的女人。绿爱高大健壮,小茶就像她手里一只负隅顽抗的小鸡。但她似乎因为已经知道死期将近,便拚死挣扎起来。她尖叫着,缩着身体,腰一紧,裤子松了下来,上身的衣服被绿爱一拖,又缩了上去,便露出了肚脐眼和大半个脊背以及臀部。她的一双手指甲长长的,又死死扎在门框上,头发挂落下来,像个疯子。她叫着哭着,丑陋不堪,绿爱气得咬着牙往前拖,一起跟去的婉罗也跟着叫了起来:“夫人不可再拖,姨娘的裤子……裤子……”

绿爱长叹一声,松了手,自己也瘫在门槛上,喘着气,斜盯着小茶,半晌,伸出手,一把橹了她的头发,在她额头上狠狠一点:“你啊……,你还叫不叫我们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