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第2/4页)

这时,杭忆、杭盼一双儿女都吓哭了,只是杭忆哭得收敛一些,杭盼哭得放肆一些罢了。方西冷顺手拴着那个哭得狠的,抱起就走,边走边说:“杭嘉和,你听着,明日把我的东西,一样不少送回我娘家!”

嘉草急了,拉住方西冷说:“嫂子,嫂子,你可不能这样走哇!有话不能好好地说吗?”

“干什么?放开!”方西冷大喊一声,声音又亮又响,震了这忘忧楼府,然后便腾腾腾地往外走。

“大哥,大哥……”嘉草急得又来抓嘉和的手,嘉和重重地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说:“让她走。”

方西冷抱着杭盼在夹巷里走时,只是气糊涂了,但是她叫门房开门的时候,还是想到再等一等,要是丈夫这时候来叫她,她还是会回去的。方西冷一方面相当神经质,另一方面也是很理智的。

然而,在从开大门到门房去叫车马的整个过程中,忘忧楼府都不再有声息,它静悄悄的,仿佛对她的发难不屑一顾,又仿佛毫不留情地就把她剔了出去。方西冷打起冷战来,嫁过来六年了,她第一次想到,忘忧茶庄,有时真的是一个寒气逼人的地方。

数日之后,杭嘉和与商界同仁发动杭州社会各界去车站迎接军阀来梅村,以保杭州免于兵爱。行前,他的丈人方伯平登门,单独会晤了女婿一次。

翁婿间一向客客气气,像有教养的买卖人在交易市场上。但那丈人心里却是早有了准备的。女儿抱着外孙女儿半夜三更哭回娘家时,当娘的便大吃一惊,和女儿同仇敌代了一番,却又没了主意。见丈夫毫无动静,说:“你怎么一句公道话也不讲?我女儿什么人,被他们卖茶的一家,说气就气出来了?我们这样的人家,嫁到他们卖茶人家家里去,本来就是委屈透了的事情——”

丈夫喝住老婆说:“这是什么话!是有教养人家说的话吗?我不用问都知道,你看你把这个女儿惯成什么样了?”

“你就晓得捧姑爷。我倒看不出这个不阴不阳的姑爷有什么好?手指头一松就是三千!好像他还有几个三千好漏。这样下去,我看这幢楼府也迟早要被人家刮了去——”

“鼠目寸光!女人,就坏在头发长见识短上。”父亲这样说着,理都不理睬女儿,就走了开去,女儿太任性了,女婿教训教训她也好。

他没想到女婿竟教训个没完了。一连几天,方家都在等着嘉和上门,却一连几天都没踪影。那天上午,方大律师终于忍不住了,亲自上了门,却在门口,被女婿堵了回去,所以,他们的单独会晤,竟是在路途上完成的。

“你出门啊。”丈人说。

“出门。”

“那正好,拐个弯把杭盼就接回来了。”

“她们什么时候想回来,什么时候自己回来就是。”

“嘉和。”方律师有些不悦,“差不多了,该让西冷下台阶了。”

嘉和淡淡地说:“爸爸,这么多年,给她下的台阶还少吗?”

方伯平愣了一下,脸便热了起来,心中暗暗吃惊,原来这小子心里明白,他一直还记得结婚前后那场风波。他想,他是小看了女婿了。

“嘉和,我知道西冷任性。”

“不是任性。”

“那是什么?”

“她从来也不真正晓得我们杭家人。”嘉和说,眼睛一直就看着前方,“她把我们杭家人看错了。”

“言重了吧。”方伯平说。

“爸爸,我要去火车站,有事,咱们回头再谈吧。”

“你到火车站?你去迎接军阀?”

“这和迎接军阀是两码事,我是去接工会长。他被宋梅村扣了作人质,同车从嘉兴回来——”

方伯平悄悄一跺脚:“嘉和,你好糊涂!北伐军快打过来了。”

“可北伐军现在还没过来呀。”嘉和道,“那些人杀人放火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总得有人去挡住他们。”

“那也不该是你啊。”方伯平气得直拉自己的胡子,“国民革命军眼看着要打过来,你不好好卖你的茶,等着他们来,你去凑什么热闹?钱出了也就罢了,光天化日之下去迎接来梅村——你啊,你怎么那么糊涂?”

“我不是去接来梅村,我是去接王竹斋。”

“王竹斋我也不准你去接!”方伯平一喊,声音就响了。

嘉和被他岳父的声音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想过,岳父有这样一条嗓子。原来女儿还是酷似乃父。

嘉和掏出了怀表,看了一看,说:“我得去了。”

黄包车夫一使劲跑了起来,方伯平被甩在了马路上。这个当岳父的,今天才领教到了女婿的风采。

嘉和没有想到他一意孤行地要去迎接王竹斋,究竟有着什么说不出来的理由。仿佛命运就是这样地安排:它让你与西岸吵架,让西冷回娘家,让岳父来火上加油,让你本来去不去火车站都可以的心情,变成了非去不可的决心。你去了,你却没有陪着王竹斋回商会。你在火车站见着了一个从未见过的男孩与一个一眼就认出来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