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5/8页)

“别怕,是游行打死人了。”嘉草说,“我们帮着抬伤员呢,溅的血。”

“你怎么还不换衣裳啊?”寄草说:“怎么也不洗洗脸?妈看了多怕啊。”

嘉草摸摸她的头说:“寄草真懂事。”

嘉草取了热水来洗脸。嘉草和林生两只手在水里握在一起,他们脸对脸地相互望着,又把寄草给忘掉了。

寄草便问:“你们怎么不说话啊!”

嘉草说:“寄草,姐要求你做一件事呢。”

“你说吧,我能做吗?”

“你能做的。”林生说。

“什么事啊?”

“是这样,寄草,我要和你林生哥哥成亲。”

寄草一听,愣了一下,笑了,老三老四地说:“嗅,我明白了。你害羞了,是不是?让我去告诉妈?”

“不是。”

“那是什么?”

“我要和林生成亲。立刻成亲。现在就成亲。”

“为什么?”寄草害怕起来,“我太小了,这是大人的事情。让我想一想,你们明天再成亲吧。”

“我们现在就要成亲。”

“为什么?喜糖也没有,新嫁衣也没有,还有,聘礼呢?还有,媒人呢?”寄草想起她有限生命中参加过的那几次婚礼,她记住了那些金光闪闪的大喜大闹的内容。

“来不及了,寄草,林生说他快要死了。”

寄草“啊”地尖叫起来,一头扎进嘉草的怀里,偷眼看林生,看他好好的,撇撇嘴说:“你们想成亲就成亲好了,干嘛说死啊?”

“寄草,给我们当个证人吧。将来有一天,我们说我们成过亲,你就是参加我们婚礼的人。”

嘉草一双细泪就流了下来,样子很古怪,和寄草平时见的姐姐完全不一样了。

“我去跟妈说,就说你们要成亲,现在就成亲,妈会答应的。”

“不会的,他们会以为我们疯了的。”

寄草的小小心儿里乱了套。她闹不明白,干嘛姐姐和林生非要此刻成亲,但她又觉得这事有些重大、神圣,而且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很刺激的。

她说:“好吧。”

既然当了证婚人,她也就履行起职责来,让他们回房间换了干净衣裳,又找来找去想找个菩萨可以跪拜,却没有。她想起从前到茶馆里玩时,到灶间拿过一个小瓷人儿,他们叫它陆鸿渐的,生意不好,伙计就拿开水冲它,生意好,就拿出来拜。这个小青瓷人儿,跪着,两手还捧着一本书呢。寄草觉得好玩,就拿回来了,这么想着,就把那个陆鸿渐找了出来,放在桌上,又在旁边插了两根香。

嘉草见了,呀了一声,说:“那是茶神啊。”

“茶神好,拜了茶神,和拜了天地一样的。”林生紧张认真地说。

嘉草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到房中,把母亲给她的那只祖母绿戒指,第一次隆重戴上。寄草却发愁地说:“还有喜酒呢?没有喜酒,怎么成亲?”

嘉草说:“用茶吧。以茶代酒,古代就有的。”

寄草便一本正经地倒了三杯茶,一杯给姐姐,一杯给林生,一杯给自己。

“一拜天地!”

“二拜……茶神!”

“二拜……寄草我——”

那两个大人一本正经都拜了。寄草觉得有趣,嘉草却不停地流泪。

“干杯!”寄草说。

三个人把那杯中的茶,全部喝光了。

“要入洞房吗?”寄草问。

“当然要入。”

“那你们入洞房,我干什么?”

“你在门口守着,有人来,你就说姐头疼,睡着了。”

“好吧。”寄草撩开门帘,“新郎新娘人洞房……”

那一天,寄草在洞房门口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好像笑,又好像是哭,好像是欢叫,又好像是呻吟。寄草不明白,但她严肃地执行着自己的使命,认认真真地守在门口,谁过来问她,她就说:“我姐头痛,睡着了,我给她守着门呢。”

不久以后,四百里外的上海城闸北、虹口也响起了枪声,两个穿灰色哗叽长袍的男人,三十岁年纪出头,恰好路过宝山路鸿兴路口。细雨绵绵,空气中火药味正浓,薄暮中雨后的路面流淌着道道血水。高个子的那一位回头一看,一串血脚印,不禁小声惊呼:“血!血!”

他是吴觉农,另一位是他的同乡、总角之交胡愈之。

恰是同一年,吴、胡二人与章锡深、夏丐尊等人,共同发起创办了开明书店,那一日,4月13日傍晚,他们正从章锡探家出来,他们成了目睹了这一重大历史惨案的见证人。

第二天,在三德里吴觉农公寓书房,茶人吴觉农取出成立于1917年的中华农学会信笺,递给三十多年以后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出版总署署长的胡愈之。胡愈之开始书写给最高当局的书面抗议书。子民、稚晖、石曾先生:自北伐军攻克江浙,上海市民方自庆幸得从奉鲁土匪军队下解放,不图昨日闸北,竟演空前之屠杀惨剧。受三民主义洗礼之军队,竟向徒手群众开枪轰击,伤毙至百余人。三·一八案之段棋瑞卫队如此横暴,五卅案之英国刽子手如此凶残,而我神圣之革命军人,乃竟忍心出之!此次事变,报纸记载,因有所顾忌,语焉不详。弟等寓居问北,目击其事,敢为先生等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