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第8/8页)

“你为什么不去,要去你自己去好了!”他还曾这样对她说。

“我没办法,我被我爹关起来了,我出不了门——”

“他们不会相信我的,我打过他们。”

“你不要管他们会不会相信,你要告诉他们,快去,快去,不要让自己的手上心上都沾血。沾了血,一辈子……上帝啊,宽恕我吧,天哪,这太可怕了。”

方西冷属于那种最会制造氛围的女人,这也是最有魁力的地方,此刻她却不是制造氛围,是被她所能感受到的氛围吓坏了。她甚至不用睁开眼睛,就能看到黑暗中鲜血在喷射,她突然面对挂在墙上的十字架耶稣,就拚命地划起十字,口中不停地祈祷:,“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马车停住了,吴升轻轻地掀开门帘,说:“你下去吧。”

嘉乔头一探,愣住了。两盏桔黄色的灯笼,上面用绿漆写着杭字。

“我不去!”杭嘉乔犹疑着,嘴很硬。

“去吧。”吴升挥挥手。

“干爹,我恨他们!”

“那是私仇,不用公报。”

“干爹……我,我已经公报了。”杭嘉乔垂头丧气。

“那不一样。”吴升叹口气,“我不硬叫你去,今晚我本来想让他家的媳妇回一趟婆家。她不去。人啊……我本来以为,我够狠的,看来还是狠不过他人。山外有山,领教了。你去不去,随便。我是担心你日后受不了,反过来恨了干爹……”

“不会,不会!”杭嘉乔激动得热泪盈眶。

“……要死人的了,你懂吗?”吴升把眼睛逼到嘉乔面前,这双眼睛,黑白分明,灵动自如,深藏着无限丰富的人生阅历,杭嘉乔相信这双眼睛。

他跳下了车,自己安慰自己,是我干爹叫我去的。

杭嘉和在夜梦中行走,多年来他总是重复这样一场梦景,以至于他甚至在梦中都会意识到,自己又做梦了。

在梦里,他总是看到天边有一片绿色,他就知道,那是郊外的山中,但是山很远,他脚下是一片沙漠,走一步都很艰难,要跑简直就不可能,他累得要死,甚至不想再走向那里,因为他已经预料到他到了那里以后会看到什么。但是每当他产生了不想再去那片茶园的念头时,他就置身在那里了。还是和往常一样,九溪嫂和跳珠她们,一边在阳光下采茶,一边唱着情歌: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

九江茶客要来煤,……

他就和她们唱着唱着,突然他知道他又该到说那句话的时候了。其实在梦里他也知道他不能说这句话,可是他止不住,好像命里注定似的他就要冲口而出:“跳珠,你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采茶?”

果然,跳珠面孔惨白,大叫一声就仰面而倒。

接下去的场景,嘉和也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但是每一次都依旧那么恐惧凄惨:九溪涧边,山洪下来了,天落着大雨,雷声四起,闪电四射。他像一只落汤鸡,半浸在水中。然后,他看到远远的风雨凄迷的小路上烟雾腾腾中,一口棺材抬来了,很慢很慢,像是云里面托浮出来一样,还有呜呜呜的哭声。棺材向他飘来时,他每一次都会惊愕、恐惧和困惑,他总会在心里问,这是谁死了?谁躺在里面?然后他发现雨停了,棺材上覆了一身的绿叶,全是茶叶;突然,茶叶中就开出白花,黄的蕊子,白色的花瓣、又嫩又白,茶叶像藤条一样地挂下来,从棺材里喷涌出来,每当这时,他就大叫:谁在里面!谁让茶叶开了花,谁在里面……然而,他就醒了。

可是今夜的梦却进展极其缓慢,无论他在沙漠里怎么跑,他就是跑不动。而且他听到前面总有个声音叫他——快点,快点,快跑,快跑!他后面又有个声音叫他——站住!站住!别动,别动!

他既跑不动,也不想停住,他也搞不清那两个声音是谁,他就低下头来拚命走。突然他怔住了,他发现,他踩过的每一个足迹都是血印。他慌了,蹲下来看,是血印,而且血还在从沙漠中渗出来,喷涌出来,咕喀咕啃的像血泉一样。他抬头往远处看,前方依旧是一片的绿色,像个祭坛似的,隐隐约约地,有仙子在绿色中浮动,歌声也便忽忽悠悠地飘了过来:温汤水,润水苗,一简油,两道桥。

他咬咬牙就往前走,他不管血迹的存在了,但是后面那个声音却叫得更厉害了——站住!站住!站住,再不站住我开枪了。“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