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6页)
布朗说:“茶管局?茶管局在苏联啊!”
众婆婆们闻听大怒,闹了半天,茶管局还在人家苏修的地盘上。这是可以拿来营歌燕舞的吗?这是可以拿来朗诵的吗?这是可以聚集年轻人日唱夜唱的吗?他们吃不准这算不算是反革命行为,也吃不准到底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个茶管局。她们且按下满腹疑虑不表,那天夜里,她们截住了刚下中班回来的寄草,开门见山地说道:“都道你市里头有大干部认识,所以你丈夫在牢里,人家也为你作保。这个你要领人民政府的情才是。新社会里做人,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别人。”
寄草说:“我新社会里做人这样做,旧社会里做人也这样做的。”
众婆婆们听得几乎厥倒,她们也吃不准这是不是反动言论,只好说:“你这样说话,小心公安局抓了你去,有人保你也保不住。”
所谓有人“保你”,的确有一段掌故。话说三反五反之时,有人揭发杭寄草,说其原本是反动军官的老婆。居民区里要争先进,正愁抓不出一个反革命呢。墙门里里外外,大小标语贴起来,要“过”寄草的“堂”。不曾想那个揭发寄草的媳妇,自己也不争气,从前也是堂子里出来的人,跟过国民党杂牌军当团长的,也不知是第几房的野夫人,风光了没几天,团长就被共产党打得无影无踪死活不知了。这媳妇转眼就嫁给了团长勤务兵,那勤务兵转念一掉枪,又成了解放军,解放军一转业就成了工人阶级。媳妇就从妓女转而成为一个工人阶级媳妇,简称“工媳”。工媳一来要求进步心切,又找不到进步的捷径,这一回找到了寄草这个活靶子,心里只有狂喜的份儿;二来工媳家添了人口,便觉得房子不够宽敞,特别是夏日纳凉少了一个院子,便相中了寄草的房子。寄草是赵寄客的义女,寄客遗嘱中就写明寄草为这套私家小院的继承人,所以抗战胜利寄草回杭后就一直住在那里。现在这工媳就指望着寄草扫地出门她好登堂入室呢。也是她命不好,正在那里国民党长国民党短之时,恰逢了小撮着来替寄草送茶。见那寄革正站在天井中间挨斗,听那工媳说得稻草变金条白誉会摇尾,寄草这个反革命看样子是死定了,小撮着由不得就上了火。小撮着是无产阶级,1927年的老党员老革命,虽然脱党了,他自己是当没脱党一样的。年纪大了,资格又老,难免说话天一句地一句的,别人拿他没奈何。一见此状,他就吼了起来:“你是哪路瘟神,也到这里来放屁!人民政府相信你这种野鸡倒是有鬼了。嫁给国民党,那是旧社会里的事。要嫁也嫁个明媒正娶,正房夫人!哪里像你,第几茬野老婆,自己掰着手指还数不清呢。”
这番话吓昏了在场的男女们,工媳一声叫,当场厥倒。
也是天保佑,恰在此时,北京有人发了话,说杭寄草同志早在抗日战争时期就参加了革命工作,不但救了地下党,还掩护护送了不少革命同志和烈士遗孤,杭寄草同志是革命的功臣,和她丈夫没关系,杭寄草同志反不得。
那时杨真还在北京走红着呢。杭寄草因此没有在三反五反中被反掉。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了十多年,这工媳终于等到了机会。
话说那几个街道里弄积极分子把寄草一把拦住,工媳使了个眼色,大家就回过了神来,说:“杭护士你掂掂分量,你们家布朗怎么说话,也不该搬出一个苏联的茶管局来。你们那不是成心拿修正主义压着我们社会主义吗?”
这头风波还没平下,那边一个小脚侦察员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张口就叫:“啊哟不得了了,小布朗要放火烧房子了!”
“在哪里?”众人惊叫。
“还不是在他自己家的院子里!”老太太指着寄草就喊,“杭护士你不快赶回去?你这个乱头阿爹的儿子,野人手里教坏了,不要一把火烧起来,把我们也都烧进去了呢。”
原来,那快乐的小伙子杭布朗,那原始共产主义分子、那在西双版纳大茶树下连短裤都会脱给人家的乐观主义者,他哪里有那么些自己的、别人的概念。大舅杭嘉和特地从嘴里抠下来的龙井送给了他,一口喝去,寡淡得很,就几把抓了分光。这会儿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招待他的朋友们了,他们都是社会青年、无业游民,吃吃荡荡,无所终日,还要受各种教育,等着发到农村和边疆去,心里正烦着呢,也没个可以宣泄之处。天上掉下来一个小布朗,他们唱啊跳啊,朗诵诗歌啊,一到晚上,寄草上中班走了,他们倒是留下了。小布朗又是一个要朋友不要命的人,见没有龙井茶可以招待朋友们了,就说:“我这里有云南带来的竹筒茶呢,我们拿来烤了吃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