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2/9页)
三年过去了,人却还是接不着。
杭嘉平见不得眼泪,连忙拿话来培,说:“是好事啊,是好事啊,哪里说得上落井下石。有几个人等得了十五年?再说现在罗力也已经出狱了,布朗也准备着成家立业。罗力这个人,我还是了解的,为了儿子,他什么不肯做?”他想了想,一拍胸膛,“寄草,要不要二哥陪你去一趟十里坪?”
寄草连连摇手,说:“你还想当右派啊,这回可没有人保你了。”
1957年时,杭嘉平仗着自己资格老,又是个心直口快之人,差一头发丝的距离就要当右派了。还是因为有着吴觉农这些老先生说话,才保下来了。世上之事,真是白云苍狗祸福难测啊。嘉平苦笑着说:“你看人家杨真,还没坐牢呢,老婆孩子就和他一刀两断了。你到今天才提,还担心自己良心过不去。”
提到杨真,大家就重新啼嘘起来。杨真也是,外交官也做过了,京官也做过了,到底还是管不住自己那张嘴,躲过了五七年,躲不过五九年。好在右倾比右派要轻一个等量级,已经在北京某理论研究部门从事领导工作的杨真又“发”回了杭州,到大学里去教书。唉,马克思主义者杨真同志当年奉旨进京时何等踌躇满志,如今回来又是如何的凄惶落魄,真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斯,雨雪靠靠。寄草这才悄悄叫了杨真,湖上三潭印月我心相印亭前,清茶一杯,为他接风。
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湖上依旧风月无边,但杨真心情沉重,又不想让寄草这倒霉的人再难受,就和她开玩笑,说他当年的话有预言作用,果然他落难了,他老婆立刻离婚,来看他的,还是她杭寄草。寄草这些年一个人在底层生活,又加这两年没饭吃,双颊黑瘦,动作表情都有了一种下层人才有的麻利无碍,备下的那点瓜子她也用来填肚子了,她飞快地吐着瓜子壳儿,一边听了老朋友的话,说:“你和罗力不一样,他是阶级敌人,你是人民内部矛盾,官当不成了,还不是当教授?我就是不明白,你倒是犯了什么事情?”
杨真这些年读了一些书,又见了一些世面,年轻时的书呆子脾气又重新发作起来:“马克思主义者是历史唯物主义者,相信历史是渐进式前进的。但历史真的可以通过革命而飞跃吗?比如我们真的可以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国家直接进人社会主义,也就是共产主义的初级阶段吗?我到苏联当了几年外交官,才明白为什么列宁会在十月革命之后提出新经济政策。你不知道,苏联这个国家,别看有飞机有原子弹,可他们的农业生产,还不如沙皇时期呢。”
寄草噗地吐出一片瓜子壳,说:“我明白了,你是说苏联人吃得还不如沙皇时候好。”
杨真愣了一下,说;“你这话听起来就像批判我的人说的。”
寄草哑哑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这些年来在底层不停的叫喊声中,已经如残花败柳,和她风韵犹存的面容实实在在地形成一个大反差。她说:“别当我十根手指黑乎乎脏兮兮的真的什么都不灵清,你说的我全明白。你是说我们现在还不如从前活得好,这不是污蔑社会主义制度又是什么?”
杨真一边环视周围一边捶着桌子小声说:“你怎么也这么乱弹琴?我是想从理论上搞明白,社会发展的必然阶段能不能够跳跃,这是个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嘛。”
寄草瞪着眼睛说:“你也不要此地无银三百两了。老百姓几年没饭吃了,你那些理论要是不能让他们吃上饭,他们要你的理论干什么!”
杨真看着寄草,觉得她真是一个奇迹,人都快饿死了还敢说这样的反动活,还竟然没有步丈夫的后尘。又想想自己,的确有一点此地无银三百两。实际上这是一个不可能不涉及到实践的重大理论课题,他当然不是没有想过实践,打他右倾也没有冤枉。他干瞪着眼说不出话,倒叫寄草想起那个很久以前因伤寒打着摆子的革命书生。她重重地叹口气,才说:“我知道你在为我担心,可是你不知道我才是真正为你担心呢。你当了这些年的官,也没学会怎么当,我看你学当老百姓也难。你一个人呆在这里,没个人照顾,也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才真正要当心呢。”
杨真摊摊手说:“我也认了,这么多年你也不是这么过吗?”寄草说:“你看看我还像不像个人样。不瞒你说我早上出来时还想把自己弄得像样些,破镜子里照照自己,一点信心也没有了。我说书呆子,你就快快成个新家吧,趁你现在还是个教授,还有人肯嫁你。”
杨真突然不假思索地就冒出了这么一句:“到哪里再去找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寄草一怔,乌珠就亮了起来,脸上有了一点赧色,却笑着说:“是啊,到哪里去找那个把你的《资本论》往车下扔的同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