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6页)
“这正是我要找你的原因,你必须和吴坤认真地谈一次。你知道这一切有多可笑,他把他关在上天竺的破庙里。多可笑,他还以为他的那个破鞋(杭得茶又一次捏紧了拳头以免劈她耳光)会因为她的亲生父亲而回来。他跟我说他们是合法夫妻,呸!合法夫妻?”
杭得茶怀着极其复杂的心清,请走了这位赵争争。他陷入了生活的泥沼,这是他没有精神准备,完全没有精神准备的。
同样的遭遇不也是落在了兄弟杭得放身上了吗?他的生活突然变得茫然失措。他一次一次地给茶科所打电话联系,但对方的造反派坚决不同意机汉与他的儿子见面。得放只得在妹妹哥哥的陪同下去了一趟鸡笼山。但他们无法辨认出属于黄蕉风的那株新茶。他陷入了一种半空虚的白板状态。接下去该怎么生活,他完全茫然了。夜里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没有了妈妈,连枕头都和从前面目全非。半夜里他坐了起来,无聊使他想到继续抽烟,一扔枕头,一条大辫子从枕头里掉了出来。一开始他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系着绿绒线的这一握长发。后来他想起了一切,想起那个像一条鱼一样的轻声轻气的姑娘,有一种心酸的委屈的感觉涌了上来,他轻轻地把那条辫子抱起,重新躺了下去,他不想抽烟了。
半个月之后他终于动身出门和以往的生活接轨时,却在谢爱光家的大门口见到了董渡江。杭得放看到她完全没有那种同学见面时的兴奋,只是冷冷地看着她,指指墙头说:“没想到你爸爸也上墙了。”
董渡江想了想却说:“你们家的事情我们已经听说了。”
得放铁青着脸,他很想说他实际上不是来找她的,在这里碰到她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嘴上却说:“我本来只是想给你们家打个电话的,没人接。”
董渡江连忙解释:“我在串联路上就发现家里电话老没人接,当时就担心,现在才知道,总机话务员都造反去了,电话还有什么用?”
“你们这种人家,也会有这一天。”得放冷冷地说,董渡江从来没有见过杭得放这样的神色,这样的口气,更不要说是这样的话语了。她不知道杭得放找她干什么,杭得放找了一个理由,说他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只是通知一声,以后什么组织也不想参加了,什么事情也不想于了。
直到听清楚来意,董渡江才说:“实话跟你说,我也不能去了。”
得放说:“你爸爸的名字还没有打红叉叉呢,你怕什么!”
董渡江看着得放,大圆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说:“杭得放,我还可以信任你吗?”
得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他根本不明白她的意思,便顺口说:“随便。”
董渡江这才急急忙忙地说:“你不来我也要去找你,我们碰到麻烦了。”
董渡江去找他,是希望他能够介人一个秘密的行动。原来,省政府的造反派正在组织材料,准备上京告浙江省委镇压革命群众的状。打听到这一消息之后,省市机关另有一批干部,其中包括董渡江的父亲等数人,准备抢先一步先到北京向中央反映真实情况,此行需要人护送,董渡江的革命组织责无旁贷地担负起了这个任务。
董渡江说不清是对毛主席的热爱,还是对保皇派的热爱,还是归根结底对她父亲的热爱,总之,在她家的大门口那株大法国梧桐树底下,她把这件并没有交给她的战斗任务当作一件神圣的使命,秘密地向杭得放传达了。在她的描绘中,革命的生死存亡,就仿佛押在这一次秘密上京汇报之中了。倾听着的杭得放当然也不可能不加上自己的合理想像、合理推论,加上自己的阶级感情。风萧萧兮易水寒,虽然没有易水,但杭得放依旧有一种悲壮的寒。秋风生钱塘,落叶满杭州,梧桐树叶落到了他的身上,落到了董渡江的宽肩上,丑姑娘董渡江甚至在这一刻美丽起来了。杭得放明白了,母亲并不是死于这场革命,也不是死于自己的罪行,也不是死于莫名其妙的一时冲动——母亲是被那些钻进革命阵营里打着红旗反红旗的反革命迫害而死的。这些反革命用心何其毒也,他们借着天高皇帝远,拉大旗作虎皮,闹得天下大乱,妄图欺骗毛主席,欺骗党中央,欺骗全国人民,然后在乱中夺权。是可忍,孰不可忍?
现在,真正是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时刻了,那么,到底是谁主沉浮呢?我们,我们,当然是我们!董渡江是一个从来也不会撒谎的人,但她现在说出了一串妙语联珠般半真半假的谎言,这些话都是当她看见了杭得放之后才突然想出来的。她说因为她跟她父亲的特殊关系,她没法护送父亲前往北京,想来想去,同学中真正有赤子之心的,首推杭得放,她已经到处派人满城地去找他了,没想到他突然出现在面前;她也许是已经看出了得放的疑惑,又说,她是十分明白孙华正这个人的,这种住在拱高桥西的小市民,在革命的紧要关头是靠不住的,他们至多不过是革命的同路人,绝不是革命的先行者,革命的桥梁。只有像他,他杭得放这样的人,明白什么叫无产者只有解放全人类才真正是解放了自己的人,才担当得起革命的重大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