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8页)

嘉和对得茶说:“你搞茶的研究,这些东西我零零碎碎的有一些,看到了我就给你抄下来。这一篇你婊了也就婊了,以后不要再那么做了。从古到今多少书家,能流传的有几个?”

除了抄抄这些资料之外,也就是每年除夕时的写春联了。这一项他倒也是当仁不让的,陈揖怀这个时候就只有给他打下手的份,一边磨着墨这陈胖子就一边发着牢骚:“你啊你啊你这根肚肠,真正晓得你心思的只有我陈揖怀。关键时刻就看出你的态度来了,你说是不是?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认我的颜体,你还是认你自己的结体啊。”

每每这时,嘉和就略带狡黠地一笑,回答说:“颜真卿固然做过湖州刺史,毕竟不像榕河南,算得上是个杭州人啊。”即便在这个时候,他也不愿意在老朋友面前承认,实际上他是更喜欢自己的字啊。_嘉和喜欢诸体,当然不是因为乡谊。诸遂良深得王首之真传,嘉和最喜欢的却是他晚年的楷书,学王右军而能别开生面,且保留相当浓厚的隶书色彩,丰沛流畅而绰约多姿,古意盎然又推陈出新,奔放而节制,严谨又妩媚,那微妙之处,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凡此种种,嘉和的性情,都在诸体的字上显现了出来。

也是爱屋及乌吧,甚至错遂良的命运也成了嘉和感叹不已的内容。诸遂良反对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到了在皇帝面前扔了饬,叩头出血,还口口声声说要归田,高宗差一点就杀了他。后来武则天当朝,遂良一贬再贬,竟然被贬到了今天的越南,一代大家,便如此地客死万里之外。嘉和喜欢这样的人格,虽不暴烈,但绝不后退一步。

因了这种性情的暗暗驱使,去年他写了一副春联:门前尘土三千丈,不到熏炉茗碗旁。为此还竟然差一点和陈揖怀争了起来。陈揖怀一看他写了这么一幅字,顾不上说他的字又更加精到,只是说:“你这是什么,不是文微明的诗吧,它也不是个对子啊。”

“我是向来不相信什么对子不对子的,先父都知道法无法。你还记得当年忘忧茶楼时的那副对子吗?谁为茶苦,其甘如养,这哪里是对子?不过《诗经》上的两句诗嘛。”

陈揖怀点头承认了杭氏的法无法,但他还是心有余悸地问:“你还真的打算把它贴到门口去啊?”

嘉和又说:“怎么,还非得贴向阳人家春常在,或者听谁的话,跟谁走啊!”

他这一句话简直就是反动言论,吓得在场的叶子和陈揖怀如五雷轰顶,面如土色,风一般“膨”的一声关上门,指着嘉和又跺脚又捶胸,说:“你这是说什么,不怕人家告发了你?”

嘉和把毛笔一扔,指着他们说:“谁告发?是你,还是你?”

这一说,那两个人倒是愣住了。嘉和这才走到门前开了门,让阳光进来,一边说:“真是八公山上草木皆兵。”

那二位还是愣着看他,他也叹了口气,轻声说:“我若不是相信你们就跟相信我自己一样,我会这么说话吗?你看看我什么时候在小辈们面前说过这样的话,什么时候左邻右舍有人的时候说这种话。我杭嘉和不是人?一年到头我就说这么一句话,也不能说吗?你们也要让我出口气啊!”

虽这么说话,他还是团掉了那幅字,换上了另一幅,只八个字:人淡如菊,神清似茶。这才又说:“这幅字你们看怎么样?”

陈揖怀点头说:“这幅字放在你家门口还是般配的。放在我家门口,学生来拜年,就要想,陈老师怎么那么不革命了?”

嘉和这才笑了,说:“陈胖子,你还是变着法子骂我啊。算啦,不革命就不革命啦,你们给我贴出去吧。”

这副对联就在门上贴了半年,直到六月里扫四旧,才被叶子心急慌忙地扫掉了。现在又要贴春联,该怎么写呢?写什么呢?陈揖怀那僚亮的笑声永远消失了,被他的学生们一茶炊给砸死了;陈揖怀写满杭州城大街小巷的招牌都被摘了,那些老店名——什么孔凤春啦、边福茂啦、天香楼啦、方裕和啦,统统作为四旧废除了,名字都没有了,那些写名字的招牌还有什么用呢?嘉和默默地看着磨墨的迎霜,一边用温开水化着王一品的羊毫湖笔,想,要是得茶在这里,或许他还可以给我出个联子。可是,他会回来吗?他还能想到他的亲人正在等他吗?

D67年春节前夕,风雨如晦,压弯了杭州郊外的竹林,革命正在更加如火如茶地进行,吴坤也在为江南大学的“揭批查”日夜费心,时至今日,他和杭得茶之间的分歧已经成为一种不可调和的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了。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