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7/8页)

或许,正是此刻,夜渐人深之时,花木深房小门匐然而开,把叶子吓得一下子扑到《琴泉图》旁。台灯很暗,白夜几乎认不出得茶来了。他没有戴眼镜,因为眼镜使他看不清楚她。刚才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目光在镜片后面激动地闪耀,喘出的热气一会儿就把镜片蒙住了。他不顾一切地就把眼镜摘了下来,现在他突然冲了进来,不戴眼镜的面容一下子陌生了许多,也好笑了许多。白夜真的就笑了起来,他抓住了她的手,但立刻就感到了他自己那双手的寒冷,连忙退回去一边搓,一边放在嘴上哈气,还说着:“对不起太凉了对不起太凉了……”白夜窘迫地看着杭家的几个女人,她热泪盈眶,一边握手,一边唤道:“你这是干什么啊你!”

杭得茶想不了那么多。屋子里暖洋洋的,女人们的眼睛也是暖洋洋的,潮湿的,多么美好,白夜站在灯前,像画中的女神。得茶傻乎乎地看着她,时间停止了,幸福开始了,现在几点钟了?得茶摇头,答非所问:“我都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的样子让家族中其余的女人们吃惊。她们没有想到,他们的书呆子得茶还会有这样一面。因为屋内的热气,得茶的脸少有地发出了健康的红光。白夜从来也没有感觉到过得茶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他很得体,均匀,不战眼,也许是因为架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总像是被什么给挡住了,是被遮蔽着的很内在地藏起来的一种类型。但是今天他很快乐,他少有地把他暗藏的那一面流露了出来,他一下子变得光彩夺目,英气逼人。而这一切,在常人眼里,却是属于吴坤的,甚至白夜也不得不承认,吴坤是那种外表很能展示风采的人。

叶子小心翼翼地问,得放是不是和他在一起,得茶目不转睛地盯着白夜,显然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他不知道。“奶奶我饿了,给我做点什么好吗?”他微笑地要求着,他的索取使奶奶幸福。但另一个孩子的消息使她不安。“得放到哪里去了呢?”她再一次问寄草。寄草已经拉着迎霜往外走了,边走边说:“我跟你说不要担心,你看得茶不是就这样回来了吗?”

四个女人就一起拥到厨房里去了。叶子一边打开炉子,一边问:“你们看这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姓吴人家的新娘子吗?”

“把姓吴人家的新娘子抢来,也是我们杭家人的本事。”寄草开玩笑地说。叶子的脸终于挂下来了,说:“寄草,你就真的不在乎这些事情?”

寄草一边扇炉子一边说:“怎么不在乎?可是你急成这样了,我还能把我的在乎说出来?”

杭盼回到客厅里去了,多少年了她都是这样,所有的关于情爱方面的事情,她的对策,都是眼不见为净,耳不听不烦。倒是迎霜顽强地坚持着不去睡觉。她想再到大门口去迎几次,也许,得放哥哥就会这样地被她迎候回来呢。

花木深房中,得茶看出她微笑中的心事。是的,这是他们共同的心事。青春飞驰,他们在奔跑中寻找一个人,这就是他们奔跑的全部意义。只要找到一个人就够了,全部就在这“一”里面了。其余的东西都可以退到很远的地方,直至消失。

得茶不想让那短暂的彩虹那么快就被阴霸遮蔽,他们接下去还有很多严肃的话题,他要告诉她一系列的计划,他变了,他已经成为有力量的人。但他对这个变化着的自己还有一些不习惯,他还有些羞于在她面前立刻暴露自己的变化。水再一次开了,白夜要用沸水往杯里直接冲茶,得茶阻止了她,他顽强地抓住了茶这个抗家人的永恒的话题,他需要深化它拓展它,他不想立刻就听到她对她前一段经历的叙述。他有些手忙脚乱,他告诉她,明前的绿茶很嫩,不能用一百度的沸水冲泡。他把水先冲到了热水瓶中,还开了开瓶口,说最好是八十度,他们日本人的六十度我倒是觉得太低了一点。你现在看到我用青瓷杯冲茶了吧。因为邢瓷类银越瓷类玉,邢瓷类雪越瓷类冰,银雪和玉冰,你感觉一下,哪一种品位高啊。其实陆羽作出这样的评价是主观的,他有他的理由。他觉得茶汤本性泛红,若用白瓷,更显其红,若用青瓷,倒衬出绿色来了。你看,他是不是想说,美有的时候是非常主观的。嗅,你看我奶奶,她把天目盏也拿出来了。你能看出来吗?它是铜过的,是一只破镜重圆的历史悠久的茶盏,从这里能够冲出宋朝的茶来。当然我这是跟你开玩笑。宋朝的茶全是粉末……你怎么啦,白夜我的……我的……你怎么啦?

得茶傻乎乎地看着白夜,令人吃惊的欲望突然爆发。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当得茶刚刚知道世界上有白夜这样一个人,看到她的相片就产生不可告人的欲望时,这种欲望被阻隔了。他们之间有过拥抱,但那是没有这种欲望的拥抱,像父亲拥抱女儿,兄长拥抱小妹。得茶来不及思考这股力量是怎么样陡然从心的谷底喷发出来的,他一把抱住了白夜的脖子。他从来没有真正吻过一个女人,甚至不知道应该怎么接吻——这就是爱情吗?他开始焦虑不安起来,眼前出现了越来越多的白雾,大脑开始缺氧,他开始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他想得到更多。他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做派显然使白夜吃惊。她按住了他的手,说:“不!”他立刻就愣住了,脸红到了耳根,头一下子扎到了她怀里,白夜使劲地抬也抬不起来。好一会儿,他自己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