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第2/7页)

嘉和笑了起来,说:“你让我想起我小的时光,我也是和你一式一样地问过我的父亲,他说,你自己看书想去吧。”他看到方越一时着急的模样,才说,“这个也不难,我告诉你就是。茶嘛,古代的人跟我们是不一个吃法的。他们是要把茶弄碎了,跟其他东西拌在一起做成了茶饼,咯,就是现在的砖茶那种紧压茶。等到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把它们弄碎,用茶碾子碾,也就是现在中药店里的那种药碾子的样子。碾成了白色的粉末,再煮,煮好了,白花花的一层在上面,好看得很。一次煮好了,也就是盛个四五碗,大家喝,要是水掺得太多了,就不好喝了。这种品茶弄到后来,就开始斗茶了,看谁的茶越白越好了。暗,下城区孩儿巷里住着的陆游,就是写‘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那个陆游,下面还有两句诗,写的就是斗茶:‘矮纸斜行闲作草,晴窗细乳戏分茶。’这个分茶,就是斗茶啊。”

方越还是好奇,问为什么今天的人不斗茶了呢?父亲的回答让他心服口服,父亲说,喝茶要又简单又好喝才行,因为说到底,这是老百姓的饮料,不是人参白木耳,富贵人家只管掉头翻身玩花样。比如这样喝茶,喝到宋朝人手里,皇帝都是品茶高手,品茶倒是品出精来了,但茶农可是苦死了,玩物丧志,国家也亡了一半了。所以到了明朝朱元漳手里,下了一道命令,从此宫廷里不进紧压茶,统统都进我们现在喝的这种散茶了。所谓唐煮宋点明冲泡,说的就是这个过程。

听到这里,方越突然恍然大悟,说:“我现在晓得,为什么天目盏的茶碗大多是黑的,碗面那么斗笠形的了。你听我说有没有道理。因为那时候崇尚茶要白色,所以碗要黑,碗面要大,这样白色才衬得出来。后来喝我们现在这种样子的茶了,茶要绿了,所以青瓷白瓷就吃香了,你说是不是?”

方越的不大的眼睛机智地闪着光芒,让嘉和看了突然心疼。方越越长越像他的亲生父亲,但他身上并没有父亲的油滑和卖弄,这孩子是忘忧从火坑里救出来的啊,是他杭嘉和的亲骨肉。他搂住了方越的肩,说:“放暑假的时候,我带你到处去走走。”

方越能说得明白,烧一辈子窑,这个最初的决心,是在曹娥江的那一段江面上产生的吗?那年夏天,义父嘉和带着他游历了一次浙东。他们去了上林湖,那里的原始青瓷片随处可捡;他们沿着曹娥江走,到了上虞那越瓷的发祥地。在余姚,他们甚至还去了一趟瀑布山,正是在那里他第一次听说了丹丘子这个名字——汉代余姚人虞洪上山采茶,遇见了一位道士,牵着三头青牛。那个道士把他引到了瀑布山,对他说,我啊,就是有名的仙人丹丘子,听说你很会煮茶,就常常想能不能让你煮一些茶给我尝尝。现在我告诉你,这山里头有大茶,你可以进去采摘。不过你得答应,以后有了多余的茶,别忘了给我一些。果然,虞洪从此以后就采到了大茶。以后他就用茶对丹丘子进行祭扫。

他们是在那个名叫河姆渡的村子里喝过了好茶再进山的,但他们并没有遇到丹丘子。随后他们又去了上虞三界茶场,这就是当年抗战时期吴觉农先生办的抗日茶场啊。方越说:父亲,吴觉农先生就是今天的丹丘子吧。父亲想了想,却说:丹丘子是仙人啊。方越又说:我不过是一个比喻,吴觉农先生也是指引你们茶人怎么得到好茶的,和丹丘子一样。嘉和点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但还是不要这样说更好,要学会不说。

方越没有在那一次游历中学会不说,这是他遭难的原因之一。但他在那一次游历中得益亦匪浅,其中曹娥庙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它那规模宏大和壮丽辉煌,它那众多雕刻名人书赠的匾额描联,它那些石柱、衍、梁、轩和石板,还有那千年中国第一字谜的“黄绢幼妇外孙貌臼”,给了他强大的冲击力,但他吸纳最多的还是有关越瓷的知识。正是从义父的老朋友们那里,方越第一次知道舜曾经避难于上虞,并在那里做陶灶制陶;他也由此知道,那里的小仙坛东汉青瓷窑的瓷片证明了它们已经达到了现代日用瓷器标准,是成熟瓷器的发源地,也是中国青瓷的发源地。巨大的献身热情正是此时萌生的,他拒绝了母亲的建议:让他转道香港去美国继承遗产。高三学生抗方越游历归来,心里塞得满满的,关于对祖国山河的热爱,对表现在越瓷上的美的热爱,以及因为孝女曹娥的刺激而愈加深刻体会到的对杭家亲人们的热爱,这众多的来自不同角度的爱,促使他向美国发了一封豪情万丈的信之后,就报考了美院的工艺美术系。